樊笼(78)
先生说:“你别做梦了,不然我给你当马,你骑骑看吧。”
赵垣已经八岁了,闻言就要坐到他身上去。
老骗子吓得就地一滚,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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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的荒唐事讲不完,毕竟赵垣只生得一张好脸孔,却没有世俗磨砺出来的好耐性。
她不屑矫饰语言,直白又冷淡,一贯在亲父与后母身边不讨好。
那时正值乱世,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彼此呼吸相邻,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被放大。
她这般不事周旋,自然也为姐妹甚至奶母所厌恶。
一开始赵垣不大在意,她从来不惧孤独,每天要做的事很多,活着也并不是非要讨谁喜欢才好。
甚至,她觉得没有母亲,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
瞧瞧旁的妾室是如何教导她们的女儿——谦卑和顺,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出风头、抢嫡出小姐的排面,最好在夫人面前讨喜欢,母亲和兄弟也可以沾得上一点光。
自然也不全是这功利的压榨,还有静夜里的柔情——她们也会惦念女儿吃穿冷暖,深夜掖被角,夏日送凉饮。
赵垣冷眼旁观,觉得其实没这温情倒还好些,急迫的鞭挞伴着真诚的关怀,就好像牛粪里插了鲜花,一点都不合时宜,温烘烘的花香叫人恶心。
她父亲是个精明奸诈的生意人,年轻时入赘发了一笔财,后来又在乱世里投机取巧,靠倒买倒卖攒下如今的家资。
然而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有这十多个儿子与二十多个女儿,真有一日赵家败亡了,各人所得只怕都不够顶门立户。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泥潭里的一尾鱼,简直浑浊到窒息。
可是,赵家院里的池塘,池水却清亮得很,一尾尾金鱼在里面炫示它们的金鳞,以为有一日能化龙,实则是人工培育出的畸形——一开始就是不中用的。
赵垣总爱去喂它们,池边有一棵柳树,柳枝拂地,她就靠着它,长长的发也像柳枝一样,轻飘在水里。
她第一次结识冯芳,就是在池边。
那时他也不过七岁多,比赵垣还小一点,是赵家主母娘家那一头的亲戚,来蹭学堂和马匹的。
冯芳第一眼见赵垣,就喜欢这姐姐——瞧着和别人不一样。
容貌虽不出色,可胜在气质非凡,不是清冷却叫人心旷神怡,日后必是有前程的。
他年纪小小,却很会鉴赏美人,把这夸赞和赵垣说了,不料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说道:“什么前程值得我稀罕。”
冯芳怔了下,笑倒了,道:“你叫赵垣是不是?好高的心气,依你看,什么样的前程才算好呢?”
赵垣素手拨弄着池水,谈兴寥寥:“我也不知道。”
冯芳问:“你是不是不爱和我说话?”
赵垣可有可无:“我为什么非爱和你说话,你说的话也不是金口玉言,你说我有什么前程,不就是想用‘日后嫁个什么人’来羞臊我么,怎么?觉得很有趣?”
冯芳忙解释,可赵垣也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他觉得赵垣虽然没有看他,可却像把他看透了似的。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我错了,好姐姐,你想不想要什么,我弄来给你玩啊。”冯芳有意与她结交。
“既然这样,你的马我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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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匹矮脚马,说可以借给赵垣骑两个时辰。
“不是我舍不得自己的那匹,只是怕被人发现了…骑马上街不是好玩的,姐姐可想好了?”
此事没叫任何人知晓,两个孩子,趁着赵家儿孙每天早晨出城跑马的空隙,从家里钻了出去。
赵垣一见这野生野长的物种,爱不释手。
明明从未摸过马,可一触到马鞍,却仿佛天生明了如何驭使驱策。
矮脚马天生有缺,然而她兴奋之下令其发足奔驰,竟跑得比正常马儿还快。
两人奔向城郊空茫的草场,又奔上山坡。
赵垣渐渐跑在前面,湿漉浓重的晨风吹起她的衣带,两边的风景也与从前殊异,日光一点点升上来。
直穿过层层灌木与山石,她来到山顶,日光勃发,山谷之间层林尽染朝霞。
赵垣一时看得呆了,充盈的感怀激荡肺腑,仿佛一生下来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得以领悟。
她平常寡言少语,困在那四方天地里,除了向南逃难,再没有骑马的机会。
可她又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这随时要被甩下马背的刺激感,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做个将军。
飒飒的风回荡山谷,热烈的光落在光滑的岩石上。
她一人独立,无可言说的真意告诉她,人这一生必须要做成一件事,要如一块亘古不变的石碑,伫立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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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震天动地的这件事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好。
三个月以后,正是新年伊始,院子里的姐妹各得了些压岁钱和银裸子。
赵垣掂着这几个钱,蓦然很失落。
新岁,朝廷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征平叛,南有蛮人进犯,内有张王叛乱,全国各处烽火四起,揭竿而起者逐渐成事。
可是,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手上几两碎银,和院子里沉重憋闷的天空。
去找冯芳吧,问问他能不能把马再借来一次。
也算新的一年有些趣味。
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人家,便有别人来找她。
赵老爷派人到后院破门而入,拿住了赵垣。
这风流成性的男人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仅仅因为三个月前女儿出门,叫人窥视了容貌。仿佛这脸和下半身一样,都属于私密物件儿,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