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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85)

作者: 人面烂桃花 阅读记录

李守中也许就在等她问这一句,他从松松垮垮的道袍里掏出一把折扇,在阴雨连绵的六月里轻轻打开。

他半斜着身子,说:“阿恕的剑术很好,她教我剑,我教她棋、还有六壬之术。不过她卜算的天分不高,学来学去还是那么几招。”

林忱目光落在折扇上,扇面上提了几句酸诗,真的很酸,酸倒了牙齿——和徐夫人扇子上那几句配得天衣无缝。

她看一眼就移了开。

“我常听说,占卜之人不轻易出手,窥测天机会招致不详,先生为我相,不单是因为徐夫人吧。”

李守中目光清风似的在她脸上吹了一圈。

“殿下早慧,又是全才,才人见忌,自古已然。才华招致天怒人怨,倘若不加注意,三十而折,是免不了的事。”

林忱的眉心狠狠抽动了下。

她不是那种生死置之度外的得道之人,她年纪轻轻,尚没体会全人间是什么滋味,并不想短折而死。

“如何注意?”她问。

李守中捋了捋胡子,说:“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乃精其全。”

林忱的手捏紧了,她身体往后挺直了背脊,问:“先生是要我回归山野?”

李守中劝道:“京城繁华,却消磨人心,在山间做个闲云野鹤,延年益寿,岂不更好吗?何况,京中的聪明人可不少啊,殿下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殊不知早已有另一轮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林忱没有在意另一轮太阳,只是紧紧盯了他半晌,忽而脱力,哂笑了声,轻轻拨动着白玉盒中的棋子。

她黑眸冷极了,垂下的眼睫投落在眼下,寂寥地烘托出一片影。

“闲云野鹤?”

“延年益寿?”

她问了这两句,语气像是冷嘲的雾。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您的妻子、徐夫人,她活了多少年?”林忱唇畔始终挂着那丝令人难堪的笑,“她才三十四岁,冻毙在平城冬日的河水里。先生家世世代代都是名门,您是家中嫡次子,身世高贵,上蒙祖荫,下有兄弟,自可以游遍名山大川,还能搏一个出世的好名声。”

“可我们在平城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无名无姓,哪怕下山购置田产房宅都是难事。您以为我贵为公主,就会有所不同吗?没了太后、没了文渊阁,我是什么人?不过是随风漂泊的野草、任人宰割的牛羊罢了。”

她的表情冷寂下来,眼角却带着红,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尤其对这位名士,心灰意冷。

她多少是期待过的,既能做徐夫人的丈夫,必定有些过人之处。

可没有,他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样自以为是。

李守中只是沉默地接受她的质询,脸上的褶皱深深堆起,愈显苍老。

他苦笑了下,道:“看来我把殿下惹怒了。”

林忱飞速否认道:“我没有发怒。”

她用手帕掩住了脸,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站起,想要离开。

“阿恕当初为什么要走?”

李守中只用一句话就留住了她。

“殿下想没想过。总不会是为了你娘吧?若她真一心效忠青海徐氏,当初也不会在你娘和太后之间摇摆不定了。”

李守中拉着她,请她坐好,自己也正色起来。

“你知道?”林忱瞥着他,按住额角,捺住失控的情绪。

“我猜的。”李守中说:“我们夫妻数年,总能摸清一点她的心意。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殿下,你对太后建立文渊阁的初衷又了解多少呢?”

“不能全知,但解一二。文渊阁是一套完全由女官主导的行政体系,制定国策、宣晓御令、接触民生,换而言之,若是人员齐备,便另一个独属太后的小朝廷。”

李守中点了点头,说:“坊间朝野都传闻,太后建立文渊阁不过是想自己做皇帝,女官替代了宦官,成为她的鹰犬。可他们都错了,太后想要的远远不是这些,她不在乎自己还能掌握朝局多少年,也不在意生前身后的荣辱,她希望她建立起来的文渊阁,此后可以超脱出佞臣爪牙的身份,真正地融入朝廷,更新迭代,生生不息。如今,文渊阁已初具规模,可要真正立住脚,要走的路还太长了。”

“所以?”林忱点着棋盘,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所以,这条路必是腥风血雨的,也是不光明的。”李守中着重道:“当初是阿恕先提出文渊阁的构想,也是她许诺了太后宏愿,但她没想到,这条路这么难走,走到一半,才发觉已经背离了航向。阿恕是个顶善良的人,聪明才智也是世间罕有,可她心软,不能承担无边杀伐带来的业障。要拔除世家、制衡群臣,就要不断地对朝野上下进行清洗,许多忠贞之臣,还有那些老弱妇孺,都跟着被殃及。那时往往一人有罪,三族尽诛,加之先帝同太后又争执不休,阿恕为了少死些人,没少在他们中间转圜。”

林忱听着,过了许久方才说:“徐夫人是自愿离开的,我知道。”

李守中有些着急,他前倾了身子,道:“不,殿下,你还没明白。当初阿恕面临的困境又会重新回到你身上。你想一想,太后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她在大事之前,必要趁着最后的年月清除文渊阁存在的一切阻力,到时,就不得不启用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人,朝野上下又是一番震动。而你,在她身后,又该如何控制这些小人,使他们既不祸国殃民,又能为你所用?”

林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外面的雨势愈急,一阵风吹来,密雨吹进亭子里来,打湿了她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