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91)
萧冉住了口,肩膀微微耸动着。
涟娘以为她是哭了。
可女孩只是“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凑到她父亲脚边,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面上已是绝望的沉默。
“太后娘娘有命,女儿鄙薄之身,不敢不尽心竭力以效忠,今日便别了父亲,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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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了一天,入宫时分太阳已经半落下去了。
紫红色的薄云铺满了天空,萧冉乘着辆小马车来到皇宫门前,她孤身一个立在鼎盛灼烧的朱红色前,一股威严的恐怖震慑了她,叫她直到现在才恐惧起来。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仆从,细胳膊细腿地送进这噬人的宫中,难免要自怜自伤。
她好恨,又不知道该恨谁;她又怪自己,怪自己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做个好女儿,以致落到如今这孤家寡人的地步。
萧冉慢慢往前走着,心里很迷茫。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前路已像这逐渐西斜的日光,越来越黑暗、越来越不济。
她最终还是在门前停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开始哭泣。
哭得有些晕,宫门口站着的侍卫却还是执着冰冷的铁戟无动于衷。
太阳只剩微微的一条沿,橘红色的,出没在她身后的万家炊烟里。
突然,身后一个幼稚的声音大喊着:“姑娘!姑娘!”
萧冉回头,青萍迈着小短腿,扎着两只羊角辫,圆滚滚地滚过来。
她家的大人阿贵领着她,远远地停下来,像是畏惧皇城的威势。
萧冉坐在地上,脸上哭得泪痕交错。
她扭着身子,巴巴地直望。
好在,女孩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欢天喜地跑过来,软绵绵地说:“姑娘你怎么坐地上了,脏脏。”
萧冉抱住她,抽泣了一会,才站起来道:“我是没吃饭,饿的。”
这时,宫门打开了,涟娘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冲两个女孩招了招手。
萧冉擦干了脸,端端正正地走了过去,立在她面前。
涟娘的气势摄人,又常年冷脸,自知会吓到小孩子,于是想着让宫人带她去住所也就算了。
没想到萧冉一见她就笑起来,哪怕眸子里呈着那么多难过,也能弯弯地眯起来,一点也不勉强似的。
涟娘瞧了她片刻,掏出张帕子给她擦了擦,问:“今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冉露出小白牙,答话答得很利索:“姑姑觉得,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一样的吗?”
涟娘道:“自然是不同的。”
“那就是了,男人的心思女人总是猜不到,因为他们怕女人猜到,被猜到了心思就容易被掌控,就总是有隙可乘,可全然猜不到也不行——因为那样的女人太无趣了,所以,最好一知半解能搭上话,那便是好女人。我母亲就是个好女人,因为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把自己的聪明藏起来。”
涟娘笑了:“所以,你才说父亲不懂母亲?”
萧冉摇了摇头,有些哀伤:“不,他是不在意母亲有没有隐藏的,左右她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又有什么可猜测呢。不过大多数女人的世界对男人来说就像琉璃盏,想看的时候看一眼就能明白。”
涟娘抚着她的头顶,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萧冉默了一会,然后一下子抬起头,做了个“嘭”的手势,小脸也像烟花似的盛开。
“不是哦,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假如有一天你碰到了奇怪的人,就用这番高论震慑对方一下,他或者她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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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论调不是自己想的,可萧冉还是很得宫里人喜欢。
她性情随和大方,不计较细枝末节,出身又算得高贵,无论是宫女还是嬷嬷都偏爱于她。
皇城很大,她没事的时候颠来跑去,无拘无束。
除却建康宫不可轻易踏足,旁的地方想去,涟娘都纵着她。
入宫很久之后,她才见到太后。第一次见,她不敢抬头,压根儿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子,只觉那股不同常人的气势盘旋不去,几乎要化龙冲天。
出来之后还同涟娘唠叨。
“太后娘娘那样的威势…”萧冉扒着她的衣袖,“真真比皇帝还要吓人呢。”
涟娘就笑了,问她:“你见过陛下吗,就敢信口胡说。”
萧冉想了一会,忽然又难过起来。
她猜太后娘娘待皇帝,必定如父亲待自己一样。
他们都是精明强干,而自己不过是个俗人,一个只望得到一点真情、一丝怜悯的女孩。
当然,这软弱她轻易不宣之于口,除却本身的好强之外,涟娘也提醒她——向旁人倾诉是危险的,因为不知道面临的是讥嘲还是冷语。
所以干脆不说。
萧冉便兜着一桩心事,慢慢也学会了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后来入文渊阁学习,琳琅、琳钰两个最好的女官给她做伴读。
她天生不是能读书的料,入学第一天把文渊阁上上下下的姐姐妹妹结交了个遍,就是不念一点书,涟娘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圣贤书不读,算账倒还有几分天赋,说话亦言之有物。
阁中的女官都喜欢她,从困于闺中到遍地朋友,不过短短半年光景。
萧冉不愿回家,起先的三年都是跟着宫女女官嬉戏浑闹,沾得一身脂粉气。
可这脂粉气没能消磨掉她浑身的尖刺,也没有让她变得儿女情长,反像京里的少爷痞子们一样爱胡作非为。
有日,琳琅琳钰问她:“萧大小姐这么天纵潇洒,又不爱读书,以后想干些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