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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98)

作者: 人面烂桃花 阅读记录

第46章 五年

正德十九年的冬日, 上京格外阴冷。

明明没有下雪,可天空如填满了灰色的棉絮,一团团地向下坠去。

皇城午门之外, 趴在地上的女人囚服褴褛,一只手绝望而又似充满希冀地向前举着。

刑杖的锦衣卫停了。

因为自门洞中走出来个身影, 模模糊糊地背着光,身量高挑步伐端重, 腰间的连环佩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叮咚的碰撞声有着悦耳的节奏。

女人唇齿间咬不住的血, 着实打这几下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成玉殿下…”她满脸血和泪,“救我,救救我——”

林忱从门洞的阴影中走出来,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这阴惨的鬼天气, 随即垂落了眸子, 眼神替代了叹息。

她走到女人身前, 说:“灵儿, 我来送送你。”

地上的人额头磕在地上抬不起,无语凝噎。

“文心不在, 我替她来送送你。”林忱蹲下来,轻轻地拨开她黏在一块的发丝。

灵儿哽咽,难以开口。

许是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天命已定的意思, 她不再请求, 过了半晌,才虚弱地问:“他呢?他怎么样了?”

林忱道:“他比你强,得知获罪那日便自尽了, 少受许多罪。”

听了这话, 灵儿原本就面无血色的脸更显出一种灰败, 仿佛失去了一切生的渴求。

林忱自上而下的看着她,皱了下眉。

“你知道,若不是他,你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贪欲无度,单是有染,不过将你俩降为白身,永不叙用罢了。可你身为江西河道监管,同他勾结侵吞了几十万两的赈灾公款,因为亏空太大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文渊阁遭到弹劾,你更是背上了背主骂名。最后这钱到了谁的口袋,不用我多说,你最清楚。”

林忱冰冷着带着一点嘲讽、一点怜悯,说:“到最后,他甚至连受审的勇气都没有,放任你自己扛下一切,连只字片语都不留下。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爱吗?”

她说完,不再去看地上人惨白的脸色,转而离开。

灵儿怔着看那双离去的长靴和披风下微微摆动的绣金裙面,忽而抓狂。

“殿下——”她挣扎着向前爬去。

那歇斯底里、披头散发的样子印在林忱眸子里,反而让她想起她们初见时,灵儿仰着头许愿要做天下第一等女官的纯真。

人生总是这样刻不容缓地前进,走错了一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灵儿给拖住了双脚,难以再前进一步。

她哭得好可怜,林忱以为她是不甘心。

可她唇齿轻启,形状是:“我对不起你,殿下。”

承蒙提拔,最后死了,却还留下这么大一堆烂摊子。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过了今年不一定有明年,文臣与死而不僵的世家对文渊阁虎视眈眈,她闹出这个乱子,那些人必定死死拿住,以此弹劾林忱,要求她撤回外派的女官…

她一人之罪,却无辜牵连无数人。

好在,她要死了。

灵儿的头颈无力地垂下,错过了林忱那一刹那的错愕。

锦衣卫的脊杖落了下来。

这些棍子每一根都是实打实的长而重,他们手法老道,不过十杖下去,人就断了气。

林忱听着背后的挣扎和呼吸都慢慢停止,空寂的门洞仿佛浸满了冤屈的回响。

不过这么一会,她那浅白的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青瓜从另一面赶来,惊魂未定。

“主子你怎么…唉,说好了不来,眼看就要过年,这时候见血多忌讳啊。”

林忱解着披风,说:“好歹有几分交情,来送送她。”

说着回身将尸体盖住,目光里的情绪晦涩难懂。

青瓜陪她静静站了一会,实在看不了这血肉模糊的一片,偏过头去道:“背后常有人议论殿下无情,可我瞧着最多情的就是您了,若说文心得力您舍不得也就算了,可这人…”

林忱转眼看着天,她没了披风,只得拢着袖子,玄色的长袍大袖在凛风中飘摇。

“我虽然不能可惜,但确实又应该可惜。”

青瓜不以为意,撇着嘴说:“也真是怪呢,咱们并没有下禁令叫她们清心寡欲,有多少风月之地可供人玩乐,怎么就非要与同僚纠缠不清?那些男人一个个都精着呢,陷进去吃亏的总是自己,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林忱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青瓜便笑起来,劝解说:“咱们赶紧办完了事,出宫回家,萧常侍买了酒和小菜等着您呢,屋里也烧热了,忙了这么久,好好地过个年吧。”

**

上京的冬天总是很短,春也一晃就过去了,端午急迫地来,带来绵绵不绝的雨水。

黄河以南的几个县给淹了,朝廷照例要派人出去赈灾。

林忱躺在自家府宅里,两眼盯着床榻顶上雕绣的戏画,心头的困意拥挤得像蚂蚁,却只是睡不着。

她如今代行政务,原是留在宫里更方便可靠些,但耐不住朝中那些老家伙一催再催,说她到了年纪,如不出宫,就是别有心思。

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都清楚的事,大伙儿未曾挑明,表面还要装作相安无事。

林忱辗转反侧,夏夜的飞虫搅扰着她。

她的确是在思量,可睡不着的习惯其实由来已久。

窗外的桂树在皎月下投下影子,花朵还未绽放,然而花苞已经吐露出淡淡的香。

桂子历来为清流不喜,可林忱却觉得这香气是多福的意思,因此五年前栽了这棵树,等秋天的时候和萧冉一道蒸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