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阑珊处(146)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姜阑道。
“对对对,就是这两句。”白露托腮问道,“姑娘,不同地方的月色,竟然是不同的吗?”
姜阑不答,只道:“待你自己去看过,不就知道了?”
“也是!等我陪姑娘先抵扬州,再至余杭,回去将各处景致说与蒹葭听,定然令她眼红不已!”
姜阑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吟吟地瞅她:“我们才出来半日,你这就想她了?”
“我哪有!”白露急忙反驳,“我巴不得她不在呢!省得成日有人在我耳边念叨‘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我们府里哪有这么多规矩,烦都烦死她了!”
姜阑笑意更甚:“可你说了这一路的话,没有一句不在提她。”
“姑娘——”白露抱住她的手臂,气鼓鼓地为自己正名。“我跟在姑娘身边就最开心了,一点都不想她!”
见她这般撒娇使赖的模样,姜阑无奈地轻笑出声。
此前顾父顾母从扬州赶到京城,总计走了十日,毕竟二老年纪大了,禁不住奔波颠簸;姜阑的行程紧些,从京师回扬州,只用了七日。
顾府的马车停在了姜宅大门前。
姜家的下人不多,姜氏夫妇赴京时,几乎全带走了,只留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吴看门。
老吴从前是伺候姜老太爷的——即姜振海的父亲,姜阑的祖父。他虽是奴仆,当时在家里说话却颇有些分量。
如今姜老太爷已然仙逝,时过境迁,他也渐渐同岁月一起被遗忘。
老吴原本在门房打盹,一见这么大的阵仗,立即惊醒过来,忙不迭地出门相迎。
那贵人由婢女扶着下了车,他不敢抬头去看,唯恐冒犯了对方。贵人缓缓向他走了过来,锦绣织金的绿裙与洁白无瑕的狐裘映入他眼中。
只听那贵人笑问道:“吴叔,八年未见,你便不认得我了吗?”
吴叔……这个称呼……
自从姜老太爷离世,他就成了“老吴”,已许久没人叫过他“吴叔”了。
老吴猛地抬起头,朝她看过去。却见她一双秋水眸中噙着盈盈笑意,容貌颇有些眼熟。
“……四小姐?”老吴试探道。
姜阑微微一笑:“这倒是吴叔第一回 这样唤我。”
姜家已有两名嫡女,她这个由大着肚子进家门的妾室生下的女儿不值钱,家里的奴婢没人拿她当小姐看待。称呼她最多的词,不是“死丫头”,便是“贱蹄子”。
老吴脸色发白,当初他也没少苛待这位四小姐,如今她已飞上枝头,做了当朝丞相的未婚妻子。若要同他算起旧账来,可没有他好果子吃。
思及此处,他腿上一软,就要跪下道歉——不料姜阑竟抬手扶住了他。
“往者不可谏。”姜阑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吴没想到,这些往事竟被她这般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他为姜家出了一生的力,最后竟只有这位被他百般欺压的四小姐,还愿意对他以礼相待。
老吴的声音有些哽咽:“四小姐宽宏大量,老奴实在愧疚万分。”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绪,又询问道:“为着小姐您的婚事,老爷和夫人皆已到京城去了。不知您此番回家,是为何事?”
“扶我娘亲的棺椁回乡,顺带着……取一些旧物。”
姜阑已拿到放妾书,不必再喊“小娘”,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娘亲”了。
她的目光移向面前的宅院,这宅子已有些年头了,墙瓦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晦暗无光。院中的石砖被踩得凹凸不平,砖缝里生出碧绿的苔痕来。
她年幼时,总觉得这宅子很大,大到足以困住她娘亲的一生;可如今看来,这分明只是小小一方院落,只要她抬抬脚,就能轻而易举地走出去。
“您多年不在,房里恐怕没法住人了。”老吴道,“不如您去厅中稍候,我这就为您收拾出来。”
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姜阑已料想到,她的房间定然是杂乱不堪了。
她制止道:“不必了,我原本就打算住客栈的。”
姜宅本就不大,她带来的仆从又多,哪里是能住得下的?她吩咐家仆们等候在外,只领了白露一人,往西南角的一间屋舍而去。
这间房屋地处偏僻,采光极差,又狭小逼仄。姜阑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堆满了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家具受潮后的霉味。
白露掩住口鼻,呛咳了两声,皱眉道:“他们以前就给姑娘住这种地方?我们府里下人的住处也比这好上许多!”
“从前我常常收拾,倒也没有这样差。想来是太久没住人了,这屋子已被当成了杂物间。”姜阑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内走去。
白露只得提裙跟上,艰难地从许多杂物堆中穿过。
姜阑于床边停住脚步,趴下身子在床底搜寻着什么,漂亮的裙摆已蹭上了积灰。
白露忙道:“姑娘要找什么?我替姑娘找吧。”
她话音刚落,姜阑已从底下拖出来一个布包。布包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姜阑将布包徐徐展开,看见里面包裹的东西后,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幸好还在。”
白露好奇地凑过去看——
那是一只兔子木雕,刀工很是拙劣,兔子的身体甚至一边大一边小。木雕表面十分光滑,显然时常被人抚摸把玩。
近看时才发现,兔子右耳朵上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应该是曾经断开过,又被人小心粘好了。
“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值得姑娘这般稀罕。”白露道,“原来只是个木雕,还这么丑,是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