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阑珊处(92)
那时,案上尚且卷帙浩繁;如今,残存的亲供单不过寥寥。
“将程嘉的那一份给他。”顾景曈吩咐道。
学官依言翻了翻,找出来递给青衫男子:“只剩四张了……”
学子们领了亲供单,各自散去,偌大的崇文殿变得空空荡荡。它依旧孤独地屹立,目送着短暂来访的后辈离开,陷入喧嚣后更深的沉寂。
最后回荡在殿中的,是柏祭酒长长的一声叹息。
日头一点点西斜,落在丞相大人脸上的光亮由明转暗。直等到掌灯时分,仍然不见有人来领取剩余的亲供单。
此次科考仅在京中举行,考生俱是京城人士,即便住得再远——哪怕是在京郊——也不至于这个时辰还赶不过来。既然没来取走亲供,这四人应当是决意要继续参加闱试的。
到底还是有四个人敢于直面世家大族的压迫,这也算是件好事;但只有四位考生参加的科举,又实在是个笑柄。
殿内灯火幽暗,顾景曈的神色隐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学官不敢贸然上前,只得低声问柏祭酒道:“柏大人,科举的一应事务,我们还继续准备吗?”
柏祭酒也拿不准顾景曈的意思,略一权衡,做了个不出错的决定:“先照常准备吧。”
“不必了。”顾景曈开口道,“只有四个人的科考,还怎么办下去?”说着,他垂下眼眸轻笑一声,似是在自嘲。
案上尚且罗列着精心写就的公文,铁画银钩般的字迹锋利得直扎人眼。
他复又抬起眼,望向殿中的学官们,黑沉的眼眸仿佛无星无月的寂夜:“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明日便休沐在家吧。”
第59章
顾景曈回到府中时,已是酉时末了。姜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顾景曈回到府中时, 已是酉时末了。
姜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过来,笑盈盈问他:“景曈哥哥想必还没用过晚膳,可是饿了?”
碗中面汤盛得满满当当, 青翠的葱花沉沉浮浮。
许是他这几日经历的事太多,竟觉得那葱花如同漂泊在江上的绿竹筏,随时会被水势吞没。
“给我吧。”顾景曈忙从她手中将碗接过来,搁在小几上。
他捉住她的手腕, 垂眸仔细查看。见她的指尖泛着红, 轻轻一触, 还略微有些发烫。
他蹙起眉,捧起她手指吹了吹:“可有烫着?”
姜阑哭笑不得, 颇有些无奈地抽回手:“碗确实有些烫,却也不至于烫伤, 哪值得你这般紧张。”
仲明一看这面,便知是姜阑亲手做的——这种做法, 全天下只有姜姑娘和老夫人会。
他家主子年少时, 若是郁郁不乐, 便什么都吃不下,除了老夫人煮的阳春面。
想来是顾景曈独爱这一道吃食, 于是每逢他无心饮食时,爱子心切的老夫人都会亲自做给他吃。
后来, 姜姑娘向老夫人讨教了这一独门做法,老夫人就再也不用下厨了。
姜阑特地做了这样一碗面,过来时又没带蒹葭、白露, 想必是有些体己话要同顾景曈说。
仲明行过一礼, 自退下了。
连仲明都能猜到她的用意,顾景曈又焉能不知?
他接过她递来的筷箸, 问道:“国子监的事情,你都听说了?”
姜阑点了点头,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顾景曈看出她的迟疑:“在我面前,阿阑不必有所保留,尽管畅所欲言。”
姜阑终于问道:“景曈哥哥,你为选官改制,呕心沥血多年,多少道难关都走过来了,眼看着如今成功已近在眼前了……果真要在这时候放弃吗?”
顾景曈叹息一声:“现下不是好的时机。”
姜阑秀眉微蹙:“可今时今日不去做,过上几年,再去请圣上力排众议,重新尝试已然宣告失败的科举,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那些世家对学子们的恶行,你也看见了。”顾景曈垂下眼帘,自嘲一笑。“我还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又怎能把他们拉入这一漩涡中?”
姜阑继续劝道:“他们如今确实是平民百姓,可一朝中选,登仕拜官,便要担负起为民请命、直言谏君的职责——他们总归要独自面对诡谲的风波。”
“至少那时他们已是官身,与现下这般为俎上肉的情形不同。”
姜阑盯着他半晌:“那你当初呢?”
顾景曈一怔。
碗中升起热腾腾的雾气,将她的眸光氤氲得朦胧:“从寒门子弟到如今大盛的丞相,这一路走来,可有人庇佑过你吗?”
“阿阑,”顾景曈柔声唤她,她闺名的尾音上扬,缱绻地缭绕在他唇齿间。“这是我想做的事,自然该由我一力承担。”
“丞相大人总是想要自己扛起所有事。”她努力地勾了勾唇角,试图用调笑的语气掩盖酸涩。“但我想要你知晓,这个世上会有人愿意站出来,陪你面对这些的。”
说完,她才察觉到不对,话中隐晦的暧昧心思昭然若揭。
姜阑忙找补道:“比如那四个尚未放弃的学子。”
顾景曈默然片刻,轻声道:“是我辜负了他们。”
姜阑本是有意劝解,不料这话一出,反而勾得他落寞内疚。她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顾景曈抬起眼,黑沉沉的眸子如一方深邃的水潭,倒映着她的身影。“阿阑是想告诉我,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心思被他点破,姜阑红了脸,低下头盯着碗中的汤面。只见那面吸了汤汁,已显得比她端来时更多了。
“不说这个了,你先吃面。再放下去恐怕要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