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红拿在手,并不都会落入贺道年口袋中。快过年了,江州府送往京城的车马,在今冬动荡的局势下,依旧络绎不绝,这是江州府在往上送上贡。
贺道年背后有人,方通判应当也有。只是这个人,应当比不过贺道年。毕竟方通判已快到致仕的年岁,还只混到通判,官居于比他年轻的贺道年之下。
方通判的背后之人不足为惧,且他已死,无人会为一个已死之人,得罪更大的官,除非有利可图,还能图得到。
“江州府的地痞无赖着实太过张狂,是该管束一下了。他们犯下的事,贺知府以为百姓会真只恨他们,而不会想到因着官府纵容?上次贺知府出面修了大杂院与月河,江州府百姓重新吃到了粮食,贺知府再肃清江州府上下的风气,百姓只会拍手称赞。”
宁毓承看着贺道年与贺禄相似的思索神情,不由得缓缓笑起来:“当然,百姓的称赞,对贺知府在朝廷那边本无甚大用,但有百姓的爱戴,来年巡查使前来江州府,他们能看到。方通判被杀,是他做了太多的恶。此事过了明路,贺知府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贺道年眼睛瞬间一亮,暗暗呼妙!
不过,贺道年心思还是动了一下,没打算全按照宁毓承的建议来行事。
方通判不能是作恶被杀,若是如此,他便是死有余辜。朝廷为了缓和日久以来的民怨,顺道将其抄家,其妻儿们变成罪臣家人。
眼下方通判之死还未告诉其妻张夫人,她读过书,并非无知妇人,肯定会起疑。
要是他们被逼上绝路,说不定又会变成另一个黄驼背。
贺道年已经打定主意,方通判之死,是因地痞无赖太猖狂,官府将他们抓进大牢。他们非但不改,居然试图越狱逃走,还杀了方通判。
“七郎这次帮了大忙,待这一阵忙完之后,七郎不吃酒,我给七郎准备好茶,请七郎来用饭。”贺道年笑呵呵道。
“不敢当不敢当。宁毓承客气了下,便笑着道:“贺知府要谢,我也就不推辞了,我是有件事想要托付贺知府。”
说着,他站起身,长长作揖下去:“恳请贺知府放出黄驼背,给他一条生路。”
贺道年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只刚道完谢,一下收不回来,颇为懊恼道:“七郎何须为了一个杂役如此上心,且黄驼背凶残,放出去危害重重,他的确是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宁毓承只神色平静望过去,贺道年对着他明亮,洞悉一切的目光,心虚地别开了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驼背在牢狱中受尽欺负,他从来没反抗过。住窝棚,做最脏最苦的活,一心只为了来世不再吃苦。他若真本是穷凶极恶之人,早就杀了欺负他的狱卒。放他出去,他也不会行凶。论到危害,就更谈不上了,他也要有那个本事。”
宁毓承耐心解释,叹了口气,道:“下辈子太过渺茫,这辈子让他见到点光。比起求神拜佛,吃素放生,给他一条生路,才是真正的行善。”
贺道年心道宁毓承说得也是,黄驼背已经要死不活,能否活下去还难说。何况是宁毓承的主意,怪不到自己身上,还能送个顺水人情,便答应了。
宁毓承真诚道谢,问道:“黄驼背被抓来时,方通判在他的窝棚中收来了金子,不如好人做到底,一并还给他,让其能心安。”
贺道年并不知此事,徐先生这时道:“我知道,金子装在皮袋子中,作为证物放在了府衙。”
宁毓承道:“择日不如撞日,劳烦贺知府交代下去,我这就去大牢。”
贺道年看着滴漏,皱起了眉,“这般迟了......”
徐先生这时道:“府尊,我陪着七郎前去。”
贺道年只能道:“你去吧,小心谨慎行事。”
徐先生应是,取了贺道年的手札,与宁毓承一起坐车前往府衙。
拿到黄驼背的皮袋子,徐先生交给宁毓承,“七郎点一下。”
宁毓承看着皮袋中约莫一两的金锞子,陷入了沉默。
“当时大家都吓住了,无人会起贪心。”徐先生极擅察言观色,解释道。
“我是觉着,算了。”宁毓承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徐先生其实听懂了,黄驼背做牛做马一生,就只得这点金而已。
两人来到牢房,因为宁毓承的交代,地上的干草换过了,黄驼背身上搭了床破褥子,还是一动不动蜷缩在草堆中。
宁毓承走了进去,在黄驼背面前蹲下,将皮袋子放在了他的面前,轻声喊他:“黄驼背。”
黄驼背紧闭着的眼,突然一下睁开了,死死盯住了皮袋子。他努力蠕动,手臂始终抬不起来,喉咙呼哧,几近癫狂道:“还给我,还给我!”
宁毓承将皮袋子,塞回了他的破皮袄中,轻声问道:“可能活下去?”
黄驼背渐渐平息下来,他争着浑浊的双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急促且坚定地道:“能!”
“起来,你快出去。”宁毓承站起了身。
黄驼背挣扎着,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颤巍巍跟在宁毓承身后,走出牢房,来到他平时当差时,经常出入的角门边。
角门开着,黄驼背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宁毓承道:“我记得你。你让人给了我食物,褥子,换了干草。你是好人。”
“走吧,活下去,以后别再惹出这种事。”宁毓承挥挥手,再次道:“活下去。”
黄驼背裂开嘴笑,眼角的泪从伤痕密布的脸上流下,朝宁毓承躬身到底,走出角门,没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