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逢三春(71)
一股凉风曳地而来,吹得箫绎的衣角晃动了一下。他的思绪被永安帝的话语带回到童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自己小时候骑在爹爹脖子上的画面。
爹爹是皇帝,是天下万民之主,可是为了哄自己,甘愿做自己的大马,被自己揪着耳朵在大殿里跑来跑去。
一颗豆大的泪珠子落在袍襟上,砸出一点墨色的痕迹:“爹爹……”他泪眼盈盈的抬起头,对上永安帝的视线。
永安帝笑容依旧,手臂缓缓抬起来,他想替箫绎拭泪,可因为身体太过乏力,手臂刚抬到一半又垂落回去:“吾儿不哭。”
无数懊悔与自责壅塞在他的心头,箫绎在心里将自己鞭笞一万次,也难以抵消此刻的痛苦:“爹爹,我……”
“你娘的事是爹爹对不住你。”永安帝截断了他的话,自顾自的接着道:“但为父毕竟身为帝王,应当站在公理的角度行事。虽有情,但理亦不可废,这里面的道理想必你能理解。”
箫绎的泪水难以自抑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好了。”永安帝松开抓着箫绎的手,收手前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药端过来罢。”
药?
箫绎心头倏地一抖,他胡乱用袖口抹去下巴上坠着的泪珠子:“药凉了,伤药性,我去给爹爹热一热再端来。”说完,端起药碗快步走出大殿。
郭权站在殿外,看见箫绎退身出来,以为事情已经办妥,哪知走近了一瞧,发现碗里药竟然丝毫未动。他脸色骤然阴冷下来:“怎么回事?”
箫绎绷着脸:“这事儿我干不了。”
郭权一皱眉毛:“什么叫你干不了?”
箫绎含着泪水瞪着他:“我的良心过意不去。”
郭权被这话气笑了,他一咧嘴角:“良心?殿下,药已经喂了几日了,这时候你跟我谈良心。”
箫绎牙关紧咬,不知是受了言语刺激,还是太过用力,他的身形微微颤抖起来:“我知道我自己畜生不如,到了阎王殿里也躲不过审判,可是……可是我就是不想干了,你换别人来罢。”说完,忍无可忍的将手里的药碗掼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白色的瓷片炸开在地面上,几滴药汁顺势溅在箫绎的袍角上。
郭权瞪大眼睛,见箫绎转身作势要走,连忙跟在他身后:“换人?这个时候我换谁?
这种事如何能假手于人?”
箫绎猛的顿住脚步,晃的郭权一个踉跄险些撞到他身上。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语气里带了力度:“那你就自己来!”
郭权瞪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眼睁睁的看着箫绎走远:“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他像是困兽般在原地踱步,难怪永安帝不肯痛痛快快的把皇位传给箫绎,换了是他,他也不给!
他在心底给箫绎烙上了优柔寡断,毫无气魄的标签,认定了他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可是谁让箫绎身上留着箫家的血,就凭着这身天生的血脉,他郭权哪怕再强悍,也终究越不过箫绎,不得不奉箫绎为主君。
真憋屈,这世道真令人憋屈。
算了,他愤愤然的一甩袖子,反正只是喂药而已,到时候重煎一碗药,随意寻个太监送进去,等事成再将人处理了便是。反正他身上背负的人命已经多到数不清,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条。
这时有个来传话的小太监走到他身边。
小太监低头躬身道:“后宫里的几位娘娘吵着要见陛下,您看……”
这话问得不是时候,正好撞在郭权的枪口上。只见郭权扬手一掌甩在小太监脸上,大声斥骂道:“这个时候捣什么乱!让她们滚!”
小太监捂着脸,愕然的看了郭权一眼,随即惊慌失措的退身逃开。
郭权想不明白明明安排妥当的事,怎么办起来处处受阻,那么地不顺利。抬头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金顶,他的心里生出一股茫茫然的不安。
他说不清这股不安是何来历,总之战场的经验告诉他越到了焦灼的时候,越是要速战速决,多拖一时,便会多增添一分变数。
不能有变数,这可是皇权之争,一线的距离,便是君主与反贼的差别。
思及至此,他连忙吩咐人重新煎药,及至药煎好了,他在偏殿里找到箫绎。箫绎此刻正坐在火炉边发呆,脸颊上还挂着残存的泪水。
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箫绎抬头对上郭权的目光,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郭权已然看清了箫绎的软弱,于是彻底抛开尊卑的那一套,抬手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将箫绎直接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没办法了,自己与箫绎已经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箫绎若是退缩,自己也会被他带入悬崖。
“药你可以不喂,但是陛下驾崩的时候你必须守在身边!”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抵在箫绎的眉心:“等到明日一早,你就站在众臣面前告诉他们,陛下在宾天前曾改立遗诏,说太子萧绰不恭不孝,不堪大任,大燕的皇位将由你宁王箫绎继承,听明白了吗?”
看着箫绎一副惶恐呆愣的样子,郭权气儿不打一处来,于是不等箫绎反应,当即拉着他往上仪殿走去。
箫绎越是想躲,他偏不让他躲。
半推半拽地将箫绎推搡到永安帝床榻前。永安帝此刻又陷入了昏睡状态,旁边有太监正用漆盘端着药碗等着给永安帝喂药。
郭权扭脸看着那太监:“去,把药给陛下喂了。”
太监最是善于察言观色,听着这语气,再看郭权与箫绎的神情,立刻知道了这碗药有异样。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那太监放下漆盘叩首道:“大人,奴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