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行人进来时,阁子内一片安静。这医官看见了坐在床上、披散头发的群青,群青亦看清了来人。
这老妪须发皆白,一手拎箱,一手拄杖,已是高龄,难怪群青只听见脚步声,等了半天,才看见了人。
老医官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便听得背后一道冷清含笑的声音:“薛媪来了,是来治细作还是我娘子?那细作已给圣人送去了,某亲手上的刑,想来是不行了,没有诊治的必要。”
说着,陆华亭掀开帐幔,坐在了群青身边,带过浅浅的血气和冷意。群青一垂眼就瞥见他指上血迹,显然是刚从刑室赶来。
李焕派来探望她这老妪,竟是薛媪。
传闻薛媪是李家人打天下时随军的医女,与李郎中一样,是乡村游医出身。她神医妙手,救回亡魂无数。但因其年事高迈,大宸立国后她虽封金袖医官,却未曾进宫当值,被特许在宫外颐养天年。
薛媪锤了下拐杖,对陆华亭道:“逆子,脾气还是这样刁钻!看来三郎说的不错,你最爱多心。三郎听闻群大人生病,专程唤我来替她调养身体,你这幅模样吓唬谁,难道我是来谋害你夫人的?”薛媪嫌弃地看一眼陆华亭衣上血迹,缓了口气,才道,“刚好遇到宫女受伤,还伤得那么深,若不是我,她的声带就不保了!”
群青连忙感谢薛媪,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李焕能派薛媪过来,便说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李璋的乳娘是萧云如选的,萧云如失误,竟未看出这乳娘是南楚细作,从中作梗,导致李璋险些遇害,流言纷飞。
如今这始作俑者被活捉,扭送到李焕那里。李焕想到此前对群青的怀疑,愧疚在心。听闻群青受惊休养,便赐下药材,又令薛媪进宫看诊,在阖宫面前,给足了她恩宠和颜面。
她退这一步,李焕也退了一步。他还将薛媪叫来,是道歉,更是借故人之口,想缓和与陆华亭之间的关系。
陆华亭岂会不懂,笑道:“娘子给薛媪看吧。整个大宸,都没有比薛媪更好的医者了。”
既是恩宠,群青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她顺从将衣袖挽起,把手臂送到薛媪面前。
薛媪粗糙的手指停在她脉上,轻轻按压,初时脸上还有嗔怒,不久,神色却变得严肃,按了许久才道:“呀,奇怪,奇怪。百毒交织,但又不深,怎么是这样脉象?”
群青闻言,怀疑她切错了脉,这一世她没有中匕首之伤,又有心调养,怎会中毒?笑道:“薛媪再看看呢,我自小到大几乎未生过病。”
“娘子自觉身体康健?”薛媪反问。
群青点头,薛媪紧接着道:“你难道没有被锐器所伤失血、大失元气,没有急于求进、强行练武,没有三九寒天里浸过冰水,没有用药推迟过癸水?”
群青的神情微凝。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那些都是当日她做细作时经历的,抑或说,只有经过如此受训,才能成为合格的细作。未料薛媪连这些都把得出来。
她不动声色微笑道:“我出身贫家,薛媪说的这些,多少都有过。我曾也做过几日游医,与师父外出看过诊,师父说,小到日常饮食的器皿、作息的习惯,若不注意,皆可能成毒,薛媪所说‘百毒交织’是不是指这些细微之处积累起来的损伤?”
薛媪思忖一会,又按了按脉,似乎被她说服了:“你说的也不错。经这几年乱世,百姓喝井水、啃树皮者有之,活着已属不易,又哪能求盛世一般的健康。”
陆华亭沉默听在耳中,追问道:“依她脉象,会怎么样?”
“都仗着年轻,也不会怎样。”薛媪嘟囔道,“不过女子身体,受如此劳损,却不大补,将来很难怀孕啊。难怪成婚这么久,却没有动静。”
此话一出,一股热意窜上群青的脑袋。陆华亭眸中专注神色却涣散了,身形亦放松下来,唇边笑意似是浑不在意。
直到群青冷静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事怎么能怪在我身上,薛媪也给陆大人把把脉呢?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陆华亭当即将袖挽起,挤着群青递到薛媪面前,笑道:“你来看看,某究竟哪里不行。”
薛媪搭上脉,对上陆华亭的目光,面上几分惊愕,几分尴尬:“你们是怎么回事,可是不会圆房?”
群青一惊,万没想到薛媪连这种事都把得出来。
陆华亭道:“不怪娘子推拒,是某不会侍候。这种事情,就不便告诉圣人了吧。”
薛媪望着眼前俊俏至极的脸,又看看一旁眼神游移的群青,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得粗暴到何种地步,才能导致这样的情况,便当即将陆华亭大骂一顿:“你脑子里也不能只装着治国打仗——你没有打人吧?谅你也不是这样的人。我这药箱中有一本书,拿了你好好研究下夫妻之道,万不可如此了!”
薛媪留下书离开了。
陆华亭见薛媪走了,搁下书,看了眼手指上血迹,似难容忍,目光在群青脸上停留一瞬,把书塞在她手中:“我去沐浴了。”
待他走了,群青才翻开一页,发现这本书与她成亲时看的那本图画书几乎一样。
她从前面不改色,是因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此时回想起陆华亭看书时,他的面色如松风映雪,书中画面登时映入脑海,她忽然便有些坐立难安。
这些时日她不提,二人仍是分席而睡,陆华亭从未有逾矩之处。她知道他在等,等她不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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