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渡(2)
我说:「他们都不在了。您不知道吗?不然我怎么肯来呢?」
陈端仪的身躯轻微地颤了颤。侯夫人顿了一下,说:「那就更是天意啊。以后,序过姐妹,端仪是大小姐,你是二小姐,你们就如同胞一般,相依相伴,不也很好吗?」
官话的调子真柔和,里头就算藏了刀子,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我感觉迎头一棒,如梦初醒:
「天意?
「真好。真是这样,按您说的,我阿爸阿妈,给您生了一个女儿,又养大了另一个。您却说他们的死是天意?」
侯夫人面色发白,想辩解什么,又不肯张口,最终紧紧地将嘴抿了起来。屋里的人都僵住了,好像被她的表情冻成了一团冰。
我又看向陈端仪,她生得太柔弱,骨头架子比我小一圈,实在难以称作我的姐姐。
侯夫人也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几句话解围,就像刚刚那样。陈端仪也确实没沉默太久:「妹妹说得很是。孩儿身仗养恩,忝居侯府,已为失格;如再一味恭顺,不顾生恩,更成不孝。」
坏了,这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但侯夫人已经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颤巍巍指着她,说:「好!你很好!」
那根手指又逡巡到我,对上我,好像更愤怒了:「我真是好命,有这么两个女儿!」
我还是没理解眼前的情况。不过,我很快理解了后来的事——我被接回侯府的第一天,就风风光光地和大小姐一同被罚跪了祠堂。
第3章
侯府的高墙我没见过,祠堂就更是新鲜东西。好歹一进去我就懂了,袅袅的白烟从祭品上方升起来,原来是座神庙嘛。
「你们要供这么多神仙?怎么也没有立像?」
陈端仪垂着头径自跪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神仙,是祖宗。」
「祖宗?」
她抬头,嘴巴微张:「你不知道祖宗?」
她讶异得好笑,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儿,我这时才发现她哭了。我俩对视了一会儿,我想起来掏手帕:「给你。」
陈端仪没接,好像看我看呆住了。末了,游魂似的问我:「父亲母亲……不在了?」
我也呆住了。我说:「你是为了这个才哭的?」
还是好荒唐。我千里迢迢北上,没找到想象中的父亲母亲,找到了陈端仪。一个能和我在别人家的祠堂里,哭自己的父母亲的陈端仪。
我说:「阿爸是春天走的。阿妈——」
真奇怪,我从未这么叫过任何人,今日却说了两次。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想被从小就有母亲的陈端仪比下去,所以我决定说谎:「也是今年春天。一场大风浪,两个人就都没了。」
陈端仪的眼圈又红了。她问:「你可有牌位带在身上吗?我一定要祭拜一番的。」
我又问:「牌位?」
花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在这里死去的先辈享受着神仙一样的待遇。陈端仪指着牌位同我解说,哪一个是蒙恩侯的父亲,哪一个是他的祖父,哪些是更远的。更远的那些,牌子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上去十分复杂。
「逢年过节,都要拜祭,从小就要学这些礼的。」
我说:「他们也会保佑你们吗?像神仙一样。」
陈端仪点点头。
「那还说得通。在我们那里,死人不管活人的事。」
「那人死了怎么办?」
「要不然,就抛到海里叫鱼吃了。要不然,就随着船一起烧了。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
陈端仪的脸色有些苍白:「会不会太不恭敬了?」
我说:「怎么会呢?死人不管活人的事,活人也不要管死人的事。如果活人想得太多,念头太深,反而会搅扰他们入轮回呢。」
她又问我:「那如果我们——如果子孙后代想要留个念想呢?」
我说:「他们能留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已经留在我们身上了。」
阿爸曾经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又说给陈端仪听。
她垂着头,若有所思,一阵沉默后,才又开口:「我是真的想过和你换回来……不是贪图富贵。你信吗?」
「我信,」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也想回去。你们这里往东看都看不到海,我憋得慌。」
「海是什么样?」
「很多的水,聚在一起,变成蓝色的,」我又觉得这些话实在说不尽,「你去了才能知道。不过,你这个身板,一上船,恐怕就叫海风吹跑了。」
陈端仪不好意思地笑,她一笑,颊边有两个小漩儿,像鱼钩抛在水里。
她问:「你说你有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小桨,」我说,「划船的桨。」
「小桨,」她念了念,「以后,母亲不在,我就这么叫你,好吗?」
这个「母亲」指的是侯夫人。终于有人念我的名字,我觉得好像耳朵里被人扯出一团棉花,畅意极了。我说:「好。」
「你能也给我取一个吗?」
我怔了一下,陈端仪期待地看着我。我从侯夫人那得到一个与她相称的新名字,现在她也想要一个。她本来会有的名字。她要我来取。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头好像有一汪深水。原来这才是我妈妈的眼睛,我想。然后我说:「阿妈说过,如果再有一个女儿,就叫小舟。」
第4章
我有一对异色的眼睛。一只是黑色,一只是海水的颜色。
阿爸对我说,阿妈的眼睛就是海水的颜色。所以,我不是怪孩子,我只是在娘胎里难以取舍,最终每人继承了一半。
原来这也是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