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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明月(138)

作者: 白鹭下时 阅读记录

这时心腹婢子附在耳边报了北园中迁坟、令漪晕倒一事,她替女儿摇扇的手一顿,神色微凛。

“母亲,怎么了?”临清好奇地问。

“没什么。”大长公主转瞬恢复如常,她容色淡淡,起身走下水亭。

心腹婢子紧随其后,离水亭稍远了些,公主低声询问:“他们……没发现什么吧?”

婢子摇头:“守陵卒那边都打点好了,此事除了他也没人知晓,永徽寺又是您出资修建的庙宇,能出什么岔子呢?”

“那就好。”大长公主稍稍放下心来。

当年裴慎之在狱中饮鸩而亡之时,是她亲去牢狱送了他最后一程。所有人都当她是得不到他恨得失心疯了才要亲手杀他,只有她知道,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救他出来,好狠狠羞辱他一通,问问他后不后悔娶了云氏却不肯尚主。

但她终究是低估了他的正直。他不肯改口,不肯顺着皇兄之意,不肯同皇长子及虞伯山等一起给骆超泼脏水,也不肯攀扯到太子身上,是以,皇兄和皇长子都不会让他活。

她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兄心中的地位,无论她怎样求情,皇兄一定要杀了他。

于是她便请求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临刑之前,他请求她照拂幼女,她同意了。随后,也是她想法子延缓了禁军前去抓捕裴令漪的时间,使其得以逃去晋王府。

再然后,就是皇兄死后,趁着天下大丧,将他的遗骨从北园里挖出来,重以棺椁盛之,停放在她出资修建的永徽尼院内,又设往生牌位,命寺中女尼日夜祷祝,引导其通往西方极乐世界。

这个人,活着她得不到,死了,却还是落在了她手里。

将来百年之后,若她心情不错,兴许还能赏他个陪葬的恩荣。

“总归他的忌日也要到了,前时让他侄儿抄的那些《地藏菩萨本愿经》,就拿去奉上吧。”大长公主慵懒地道。

婢t子又问起是否要将事情告知令漪,她摇摇头:“告诉她做什么,没来由地让人笑话我一把年纪了还放不下么?”

做这件事,只是有感于那人的正直不屈罢了,可不是还惦念着他。

又道:“这就病倒了?生得这样脆弱,可一点儿也不像他……”

那个人,外表看起来不过文弱书生,温雅俊朗,骨子里却是坚贞如松,荣华也好,皇权威压也好,统统视若无物,绝不会因为一点打击就一蹶不振。

既提起故人,大长公主难免陷入经年的记忆中去。她看着湖上浩渺烟波、毵毵垂柳,好似又回到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适逢朝廷在上阳苑宴请新科进士,她同婢子乔装登上那艘载着探花郎的画舫,挤在人群里,趴在最顶层的栏杆上看立在第一层甲板上的探花郎。

都说选状元依才,定探花则按品貌。建昭十二年的探花郎果然生得清俊啊,君子灵秀,目光眉彩,一身素色襕衫,映衬得他丰姿如玉。

十六岁的小公主没有见过多少外男,难免心花怒放,不防用来遮掩青丝的帽子却滑落下去,正巧打在那人的肩上。

他回过身来,也不在意,对她友善一笑,蔼然如春温。

“二十年了啊……”大长公主忽地喃喃出声。

除了你女儿,也就只有我记得你了吧?

*

却说这厢晋王府中,自那日亲眼得见父亲的遗骨消失后,令漪便病倒了。

事发之后,嬴澈当即便抓了守陵卒拷问,可无论怎样拷打,对方始终坚称那墓的位置没错,从下葬之初就没有人动过。

如是一来,裴慎之尸骨的下落就成了个谜。令漪本已醒转过来,闻见这一句,再度陷入昏迷中。

许是那几日原就有些风热,又或许是沾染暑气,总之,回去的那天下午她便发起高烧来,怎么也叫不醒。

嬴澈没有办法,只得放下一切庶务来专门陪着她。期间也请华歆来开了药,但两三副汤药剂下去,那温度仍是没能降下来,她总是噩梦不断,一天之中也少有清醒的时候。

对此,老医师委婉地提醒:“娘子这是心病,不在于形体。”

嬴澈面色凝重,望着女郎的眼满是担忧。道:“多谢先生指点,孤会好好开解她的。”

盼望这样久、搭进自己的全部身家,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他甚至,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要因为墓穴选址与黄道吉日拖这样久,拉满她的期待值。若是早一日迁坟,早一日发现,她是不是,尚不足以这般崩溃?

屏退医师后,嬴澈将女郎自榻上抱入怀中,放在自己腿上,抬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温仍居高不下,如炭火炙烤着他的手背。

昏睡中的女郎泪流满面,低低从梦中唤出二字,侧耳去听,才听见她唤的是“爹爹”。

她似乎又陷进经年的噩梦中,蛾眉紧蹙,满面泪痕,喃喃地自梦中哭道:“爹爹不要丢下溶溶一个人……不要丢下我……”

“爹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留下溶溶一个,你回来,溶溶好想你……”

这样的哭诉他曾在她入府之初听见过,是她入府次年的元夕,她同他们去清水寺祈福。阖府人都在观赏新年的烟花之时,只有她溜进佛堂中,对佛祖说了一夜的想父亲、想父亲带给她的棠梨糕。

她心情不好,他那时也因为阖家团圆唯独没有因生他难产而死的母亲郁郁寡欢。若说她父亲好歹还陪了她八年,他却是连母亲的面儿都不曾见过,他比她更可怜。

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他没有拆穿她,躲在楹柱后听完了她的全部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