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明月(242)
“可他们嫌先父不肯将此事说成是先太子指使,竟然伪造先父与骆将军密谋往来的书信,坐实我父罪名,致使先帝被蒙蔽,将我父赐死于牢狱之中。还请殿下为妾做主!”
她将心间辗转过数遍的字句一字一词清晰道来,到最后已是泣涕不能语,目红如泣血。
不重的一匣土更似有千钧之重,又如雨打花枝,压得她手臂连同单薄的身子也颤抖不止,泣涕涟涟,哭伏于地。
嬴灼问:“裴氏,汝此言可当真?”
“妾之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下明鉴!”
“可非亲非故的,你父亲当年为什么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为骆将军辩护呢?”嬴灼问。
来了,令漪心头咯噔的一声。
这样的话她幼时已听过千万遍,在那些讥笑她有一个叛国之罪的父亲的贵女的口中,在王府的下人口中,在世人口中。
幼时的她不知要如何反驳众人,如今知道,却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给她反驳的机会。
而眼下,凉王殿下就是在给她这样的机会。她必须要给出可以服众的理由,否则,就算是替父亲翻了案,在这些人眼中,也不过是王兄因她对父亲的一种爱屋及乌罢了。
——他们会说,一切都是因为她爬了王兄的床,王兄才会替她洗刷父亲的罪名。
她和王兄的风月之事会永远流传,却没有人会真正在意父亲的清名、事情的真相。
令漪垂眸思索了一霎,很快给出答案:“为人辩护,就一定是朋党吗?”
“彼时谁也不知塞上情况,我父亲只是凭借往日对骆将军的印象认定他不会轻易投降敌国罢了,请求先帝先不要杀他的家人。”
“这是他言官的职责啊,后来不也证明,事实如此吗?”
“既然如今朝廷已经为骆将军澄清,他当年并非反叛,那么,先父当年自也不是反臣的同党。”
“至于‘朋党’二字——妾闻古君子者,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此为君子之盟,而非小人之朋。”
“先父不尚名誉,不谋私欲,所思种种,皆为国家。他正是因为不肯与虞氏这样的小人皆为朋党而死的,他没有同党,若真要论,便是与朝中一切为国为民的人是为同党,譬如德才兼备的先太子,譬如三位殿下,譬如而今殿中一切尽忠为国的公卿!”
“这就是妾的回答,还请殿下明鉴!”
说完这一句,她郑重叩首。大殿内早已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朝她汇聚,难以想象,这番精彩的论辩竟会从一个自幼丧父的孤女口中闻说。
“好!”
嬴澈尚不及心疼,嬴灼已忍不住开口赞叹:“好一番精彩的君子之朋论!”
“子湛,”他顺势转向嬴澈,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看她说得有理。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二人勾结,又事关先太子,就重新查一查当年的事吧。”
“是啊。”大长公主也道,“虞氏罪孽深重,诬告裴慎之事小,牵连先太子事大。还是查一查此事吧。”
眼瞧着朝廷里最尊贵的三位都达成了统一意见,底下的朝臣再无疑虑,纷纷出列:“臣等请命,重查旧案!”
请命之声,有如雷霆响彻大殿。
嬴澈回过神,正对上女郎望着自己的一双眼。
那双眼,清泪盈盈,水雾氤氲,像一汪春雪初融的清泉,满含期待,饱含情意。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她扑到自己车下的那一日,她抱着他的腿,也是用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流着泪望着他,求他帮她、求他救回她父亲。
那时的他,只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即使收留了她,也丝毫无法改变她父亲和她家族的命运。
如今十年过去,与当日相差无几的场景,故事里的人,也还是他和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能力。
“好。”他缓缓道,宛如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就依诸位臣工所言,着大理t寺,重查此事。”
*
案情进展得异常顺利,大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虞伯山对当年与先皇长子勾结、构陷骆超叛国从而逼死裴慎之、诬告先太子一事供认不讳。大理寺得以迅速审理清楚了当年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成卷宗,交由二王与大长公主过目。
三日后,盖着天子玺印的圣旨宣告了最终的旨意:恢复以裴慎之为代表的早年在此案中无辜死去的大臣名誉,从北园里迁出,各有追封,重新安葬。
虞氏灭族,虞伯山、虞琛父子斩首弃市,虞皇后废为庶人,幽居北宫。虞氏的同党被连根拔起,刑部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唯有虞恒,因其迷途知返、保护天子,免除一死,准许他留任原职,但虞氏这个姓氏是不能再用了。
裴令湘也被无罪释放。旨意下达的那一日,令漪与华缨及堂兄结伴,去往刑部大牢接人。
令漪自是去关押女犯的牢狱接堂姐,华缨则前往男犯的监狱,接虞恒出狱。
虞伯山同虞琛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监狱,虞恒也是单独的一间。行过漫长而幽深的牢狱小路,她终在大牢深处的一座单人牢狱里见到了虞恒。他已褪下囚服,换了身圆领袍,正被狱卒领着、预备出狱。
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下,华缨快步走过去:“怎么样?你可有受苦?”
闻得熟悉的声音,虞恒诧异转眸。等看清是她,十分惊讶:“华缨?你怎么会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