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明月(243)
这尚是二人自九州池刺杀事后第1回 见面。他没有想到,她会来看他。
这些天,得知了父兄对她与她亡母所做的那些混账事,他心如刀绞,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没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反倒要时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想起他父兄给她带来的那些深重的苦难……他理应是一柄锋利的钢刀,见一次,便刺伤她一次。
所以,他以为她不会想见到他的,却没想到,她会来接他,她还愿意见他。
“我怎么不能来?”华缨强颜欢笑,明眸细细地在青年明显瘦削苍白许多的脸庞上打量,“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从来都不会将你们混为一谈……”
“阿恒,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你说过的,你要给我做一辈子跟班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儿时的承诺历历在耳,言犹未绝,他没忘,却永远也没可能回去那无忧无虑、无仇无恨的日子了。虞恒的眼眶慢慢地湿润,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又问:“你呢?你的伤好了吗?”
华缨一愣,旋即嗔怪地瞪他:“都多久的事了,早好了!”
“我也很好,”见她瞪他,他总算有些找回往日与她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了。虞恒微微笑道,“这些天,晋王殿下很照顾我,没让我吃什么苦。”
话虽如此,不必受皮肉之苦,他心里的煎熬又何尝会少。
那毕竟是自己的父兄与族人,若非自己的倒戈,也许真能颠覆乾坤,而非族灭。他当然会为自己的背叛导致父兄赴死伤心,可他读过书,他明理,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无法辜负自己的良心坐视他们犯下弥天之错!
长捷一扇,他压下那些盘旋在胸腔间的情绪。华缨没看出他的异样,点点头道:“等过些日子,我们一起去向晋王殿下道谢。”
长久的牢狱生涯令青年有些不良于行,华缨耐心地扶着他,一直将他扶至了大牢门口,道:“你在外面等我,我,我还想去见见一个人。”
见谁?虞恒没问,心间却隐隐有了答案。他看着她头上今日特意簪上的那支金雀钗,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去见见哥哥,华缨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独自转身朝牢中走去。
她今日来刑部本就是晋王特许的,辞别虞恒之后,很快便有狱卒迎上前,将她带至牢狱深处一间关押重刑犯的监狱前。
狱中昏暗又阴冷,四处是铜墙铁壁,唯有头顶漏了一捧光,照在大狱阴冷的墙壁上,汩汩如水银流动。
其下,虞琛正箕坐在一堆乱蓬蓬的干枯稻草上,贴着墙闭目养神。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缓缓睁开了眼。
“是你?”
视线相触,那张冰冷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是裂出一丝讶然。但不过转瞬,又似冰花消融于嘲讽之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骆华缨,你竟舍得来看我,是来看笑话的吧。”
“是啊。”华缨语调悠然,美丽的脸上甚至萦了一缕笑,“过两日你就要死了,我怎么能不来看你的笑话呢。”
隔着厚厚的铁栅栏,她欣然看着牢狱里那蜷缩在干草上的青年,他鬓发蓬乱,衣衫褴褛,人也是抑郁颓废的,像一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槁木死灰,再无往日风光。
心间终升腾起些许大仇得报的快活之意。她走去另一边铁栅栏门前,离他靠得更近:“如何?世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后悔吗?”
虞琛的视线却落在她髻上那一支耀眼的金雀钗上,漏下的天光照耀着钗尖,冷冷银光,一闪而没,短暂映亮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
他慢慢地挪过去,离她更近了些:“悔又怎样,不悔又怎样。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享受了十年的荣华富贵、权力巅峰,也够了。”
华缨语气嘲讽:“你不是没有后悔的机会。”
“晚了。”虞琛身子微斜,把头靠着她临近的那侧栅栏,想也不想地道。
“你从没有过迷途知返,怎么就知道晚了?”
“我就是知道。”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与她过多纠缠,语罢转了话题:“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来找你?”华缨冷笑,轻轻的一声哼,满含讥讽,“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只不过来欣赏欣赏你临死前的样子罢了!”
“原来如此。”虞琛却不生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想来问我那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被说破心思,华缨容色轻轻地一凛,像澹银如镜的冰面乍然裂开一丝缝,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已情绪汹涌。
这些年,不管她怎样告诉自己,她不关心这条疯狗当初为什么会突然咬她,可午夜人静之时,却总忍不住想,他当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分明说过喜欢她,说他会救她出去,把她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为什么却会突然**她,随后又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他给了她希望又狠狠碾碎,她那时也不会那般绝望,以至于后来自暴自弃,终是认了做娼妓的命。
如果不是他,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想知道吗?”
男子含笑的话声将她从记忆的漩涡中拖回,华缨漠然抬眸,正对上他眼睛。往常锐利如鹰的一双眼,此刻竟也温静如玉。他道:“过来,离我近一些,我就告诉你。”
这个贱男人!
华缨怒火中烧。
却是依言贴近那扇铁栅栏:“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戴枷锁,大约,这是朝廷给这位昔日权势滔天的天子鹰犬的特别优待。靠近的一霎,华缨只觉鬓上一松,髻上那支金雀钗竟被他拔下。他握住那支金钗,喃喃道:“这是我的东西,你若不要,便还给我,不要糟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