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308)
马车内,苏妙漪的右手边侧座上,坐着虞汀兰和苏安安。虞汀兰面容憔悴、脸色发白,俨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而苏安安扶着她的胳膊,眉头紧蹙着,眼神里的担心几乎都要溢出来。
苏妙漪缓缓放下了车帘。
裘府外的景象被隔绝在外,可人群的叱骂声却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车厢。
每多听到一句“闫贼”,虞汀兰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终于,她忍无可忍想要起身,却被旁边横出的一只手压了下来。
“别过去。”
苏妙漪无波无澜道,“你与裘府已经没有关系了。”
虞汀兰僵住,怔怔地看向苏妙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裘夫人。”
苏妙漪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递到虞汀兰面前,展开。
“放妻书”三个字骤然闯入虞汀兰的眼里,她的瞳孔猛地缩紧,一把将那放妻书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一遍又一遍。
直到确认那是裘恕的字迹,虞汀兰才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我要同他当面说个清楚!”
苏妙漪攥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怎么也不肯松手,“你如今已是裘家的下堂妻,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陷入僵持。
苏安安绷紧了神经,目光在苏妙漪和虞汀兰之间打了转,心跳如擂鼓。不过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虞汀兰,“夫人,你就听姑姑的吧,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虞汀兰望着苏妙漪,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尽是酸涩,“我知道。”
车内微微一静。
“小报、放妻书,这些都是他的意思,都是他早就与你商议好的……是不是?”
苏妙漪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她慢慢地松开虞汀兰的手,抿紧了唇,不言不语。
“你们是何时商量好的?是从他提前一步回京、发现京中已经冒出那首童谣的时候,还是从三年前,从他答应将凌氏家业还给凌长风的时候?他是不是告诉你,有朝一日,若是闫如芥的身份瞒不住了,知微堂便一定要抢在消息扩散之前,将他是闫氏后人的事揭发出去,以此撇清干系,不受株连……”
说着说着,虞汀兰的嗓音便有些哑了,“他也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纸放妻书让我脱身,是不是?”
半晌,苏妙漪才嗯了一声,“你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
三年前,她为了凌氏家业与裘恕签下契书时,裘恕便在落笔前添了最后一条:一旦闫如芥的身份走漏风声,知微堂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发出小报,将真相昭示世人;苏妙漪也要将提前写下的放妻书转交给虞汀兰,并安顿好她。
外面的咒骂声忽然大了起来。
虞汀兰蓦地伸手将车帘掀起,只见裘府的门缓缓打开,裘恕独自一人从府里走了出来。他一身墨蓝锦袍,手里握着把伞,就像是寻常出门一般,走下台阶后朝人群施了一礼。
人群的咒骂声先是高了不少,可在真的看见裘恕时,竟又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出门做什么?”
苏妙漪蹙眉,不自觉前倾了身子。
虞汀兰攥紧了车帘,“裘家的铺子昨晚都被砸了,他若不出去,无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他也该多带些人手,怎么能一个人……”
“当年被江湖中人悬赏追杀,闫家那些护着他的奴仆,几乎没有活口,尸骨无存,只留下他一个。如今东窗事发,他怎么敢再将无辜的奴仆牵连进来?”
虞汀兰苦笑,“他说过,他出生在闫家,受祖父恩养,不论是背负骂名还是任人泄愤,都是理所应当。可旁人不该遭受这一切,更不该为他而死……”
虞汀兰再次望向车外,只见围在裘府外的人群再次哄闹起来,蜂拥着朝形单影只的裘恕拥了过去。
因裘府外聚集的人太多,衙门早就派了官差守在此处,以免生乱。官差们拦住人群,不叫他们近裘恕的身,可包围圈还是越缩越小,叫裘恕寸步难行。官差们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砸出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裘恕撑起了伞,在一片骂声里往前挪动着步子。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上那绘有山水墨画的油纸伞伞面,顷刻间就将那伞面毁得不堪入目。
虞汀兰远远地望着。恍惚间,好像又被拽回了数十年前,回到了在自家院墙上亲眼目睹闫家被抄家的情形。
“他们凭什么欺负如芥哥哥……”
自小病弱、连阵风都吹不得的虞汀兰,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梯子上,嘴里哭喊道,“他们那么多大人欺负如芥哥哥一个,我要去帮他……”
她不知道闫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闫如芥做错了什么。在她眼里,闫如芥始终是那个会偷偷翻过院墙来找她,给她带吃食、给她讲外面那些逸闻趣事的邻家哥哥,是她唯一的朋友,就像那只闯进她毫无生机的荒园里,带给她所有希望和色彩的小蝴蝶……
“住嘴!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再唤一声,是想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不成?!”
虞老爷气得脸色铁青,招呼身边的下人,“还不把她给我拉下来?!以后这府上绝不能再出现闫如芥的名字,不,不,连一个闫字都不能提!”
“我不!”
虞汀兰眼里盈满了泪水,一双小手死死扒着院墙不肯松开。
“都傻站着做什么?!”
虞老爷怒不可遏地,“去拿锯子,给我把这梯子锯了!”
脚下的梯子被锯断,被围追堵截的闫如芥消失在视野中,虞汀兰从墙头翩然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