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309)
“我最了解他,他却还不够了解我。”
死一般寂静的马车里,虞汀兰忽然出声道。
苏妙漪一愣,抬眼就见虞汀兰站起了身。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苏妙漪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可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虞汀兰垂眼,神色复杂地对上她的视线。
“这汴京城里人人皆知,我与如芥情深伉俪,这绝不是一纸放妻书就能揭过去的……”
“可你不一样,你并非闫氏血脉,此次又有擿伏发奸之功。只要和我这个自私自利的娘断干净,只要避过这阵风头,应是能安然无恙。”
“苏行首,别蹚这趟浑水。就像当年的虞汀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吧。”
这是虞汀兰第一次唤“苏行首”。
“……”
苏妙漪眸光颤动,手掌下的力道随之一松。
虞汀兰缓缓将她的手移开,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语毕,她便毅然决然地下了车,朝人群里撑伞而行的裘恕奔了过去。
“夫人!”
苏安安大惊失色,蓦地起身,却被苏妙漪拉住,死死按了回去。
虞汀兰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苏安安没有听见,亦没有看清。可苏妙漪却准确地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虞汀兰说的是对不起。
“走吧。”
苏妙漪闭了闭眼,对车夫吩咐道,声音虽有些沙哑,口吻却笃定不容置疑,“回修业坊!”
马车径直离去,将被人群前遮后拥的一双患难夫妻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消失在街头……
一如当年在码头,在苏妙漪哭喊声里驶远的那艘货船。
马车不知驶出了多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讨伐声,苏妙漪才垂眼,将裘恕早就写好的那纸休书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撕碎的纸页飘落在柔软的地垫上。
苏妙漪有些疲惫地靠着车壁闭上了眼。
从昨日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事,她此刻只想什么都不管,好好睡一觉,清清自己的脑子。
一旁的苏安安也自觉噤声,没有打扰她小憩。
然而就在距离修业坊还有一条街的时,马车却忽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与裘府外差不多的吵嚷声。
苏安安心里一咯噔,将车帘掀开,便见一拨人群气势汹汹地将马车拦了下来,竟也人人手中都提着菜篮子。
“姑姑……”
苏安安微微变了脸色,转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缓缓睁开了眼。
“她苏妙漪虽不姓闫,可这几年汴京城谁不知道,闫如芥就是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当做掌上明珠!她苏妙漪刚来汴京的时候,谁不唤她一声裘大小姐?现在她光凭一个小报就妄想和闫家撇清关系?”
乱七八糟的叱骂声里,一个煽风点火的声音格外突兀、尤为刺耳。
苏妙漪只听了几个字,就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她的老仇人,沈氏书铺的东家,书肆行的上一任行首,沈谦。
“她是闫如芥的继女,怎么还有脸出仲将军的兵书?”
沈谦混在人群中,高声道,“这几年她苏妙漪靠着《踏云奇略》名利兼收,赚得还少吗?一面认着闫家的爹,一面吸着仲家的血,简直天理难容!她才是比闫如芥还要卑鄙无耻的鼠辈,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当面做人,背后做鬼!”
连苏妙漪也不得不承认,沈谦也是个做小报的好料子。
三言两语便将本就不忿的人群煽动得愈发狂躁,叫嚣着要让苏妙漪下车,别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突然,车身就重重一晃,紧接着车外便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出自在知微堂待了几年的老车夫。
苏妙漪瞳孔猛地缩紧,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奸商!”
“小人!”
“欺世盗名!”
“赚仲家的钱你就不怕遭报应下地狱吗?!”
车外的情形比苏妙漪预想中还要糟糕些,各种各样的骂声迎面而来,几个莽撞的男人已经拥挤到了最前面,伸手将车夫拽下了车,此刻还蠢蠢欲动地攀住车辕,一把扯住了苏妙漪的裙摆。
“把手给我……”
苏妙漪咬牙,踢开那些人的攀扯,低身想要将车夫拉回来,可一转眼的功夫,车夫却被挤到了人群后,她蓦地想要收回手,衣袖却被几个男人用力扯住,怎么都甩不开。
而此刻,她一眼就看见沈谦那厮冷笑着站在人群中。
“奸商!”
伴随着一声怒斥,有人将篮子里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径直朝苏妙漪掷了过来。
衣袖被撕扯着,苏妙漪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秽物袭向自己的面门——
突然,一阵劲风从身侧袭来。
下一刻,苏妙漪眼前一白。
就好像一场从天而降的茫茫大雪,她的视野被一片无暇的雪白填得满满当当,再也没有分毫烂菜叶和臭鸡蛋的影子,甚至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冷冽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空气中漂浮的那些腐烂而腥臭的气味。耳畔的喧嚷声似乎也随之一静,变得含糊而遥远……
苏妙漪缓缓眨了一下眼,才看清遮挡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衣袖,一片用名贵的雪色锦缎裁制、在袖口缀着银色暗纹的宽大袖袍。
又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传来,划破了苏妙漪耳畔的迷雾,叫一切声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而传入耳里的第一句人声,便是熟悉的、愤慨的、充满了杀气。
“都给我住手!”
“撕拉——”
伴随着布帛被利器划裂的声响,苏妙漪只觉得衣袖一松,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朝后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