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324)
“我势利眼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然那时候在临安,你在玉川楼欠了债求我帮忙,我怎么会掉头就跑?”
苏妙漪舒了口气,“所以啊凌长风,我就是个嘴里听不到一句真话的势利眼,做朋友或许还行,做夫妻……少不得要受我的气,吃好些苦头的。”
凌长风撇撇嘴,“有些人巴不得吃这苦头。”
“……”
苏妙漪没应声,反而从袖中拿出凌长风赠给自己的匕首,递过去,“这匕首,还给你。”
凌长风盯着那匕首看了一会儿,别开脸,“这是凌长风送给朋友的,你好好收着吧。”
顿了顿,他嘟囔着补充了一句,“别又给某人扔了。”
马车在大营外停下。
直到看着凌长风的背影消失在大营中,苏妙漪才放下车帘,敛去了笑容。
她知道,今日这些话会让凌长风受挫。可她也知道,这些话迟早有一日要说。
如果说三年前曾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因凌长风而有所悸动,含混了自己的心意,可那日在大营,与他牵着手的那一刻,她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走吧……”
苏妙漪将匕首收回袖中,轻声吩咐车夫。
***
三日后,仲桓祠庙。
一出“负荆请罪”轰动了整个汴京城。
尽管秋雨濛濛,城中四处都弥漫着雾气,竟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奔走相告、撑着伞冒雨朝仲桓的祠庙涌去。
“你刚刚说,谁到仲庙下跪去了?”有人随意拦住一人,不可置信地确认。
“还能有谁!从前的裘大善人,现在的闫家后人,闫如芥!”
“快快快,再晚点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此话一出,又是吸引了不少商铺里的人夺门而出。
不多时,仲桓祠庙外的街道上已经围聚了越来越多的看客。而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街道正中央,一个穿着单衣、三步一跪的身影。
“那是裘……是闫如芥?他竟然还敢出来?!”
“他怎么有脸进仲庙?疯了吧!”
“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那是荆条!没听过负荆请罪吗?”
伴随着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裘恕穿着一袭白色单衣,背上缚着一捆荆条,双手还捧着一支格外细长的荆条,披发跣足 、三步一跪地朝仲庙缓缓走来。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众目睽睽之下,裘恕举起荆条,扬声高喊,然后伏身叩首。
“闫睢之罪,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一跪一叩。
“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再跪再叩。
雨势渐大,打湿了裘恕的衣裳、淋乱了他的发丝。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跪下,再起来,衣裳、双脚,还有脸上都沾染了地上的泥泞,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斯文风雅的裘大善人,在这一刻才终于跌落云端,成了一只可怜而狼狈的落汤鸡。
街边茶肆的隔间里,丹桂眼睁睁地看着裘恕跪行到了楼下,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
“站住。”
苏妙漪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丹桂,“你要做什么?”
丹桂脸色发白,咬着唇,“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老爷撑把伞,奴婢孤身一人,不怕被牵连……”
“不可以。”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若现在下去,只会让他前功尽弃。”
“……”
丹桂僵在原地。
“若是看不下去,就蒙着眼睛、堵住耳朵。”
身后没了动静。
苏妙漪眼睫一垂,视线重新飘出窗外。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裘恕终于走进了仲庙,跪在了祠庙外闫睢的塑像边。秋雨寒凉,沁在身上更是冷入骨髓,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打颤。
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也跟随着他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仲桓祠庙。
当裘恕与闫睢的塑像跪在一起时,众人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又被激了出来。不知是谁先骂了第一声,然后是第二声,附和的骂声越来越多,如利箭般刺向裘恕——
“乱臣贼子!”
“卖国求荣!”
“罪有应得!”
“闫睢的后人就该同他一样被挫骨扬灰……死一次都不够,该拉出来死几万次,以此告慰仲家军的英灵!”
一片骂声中,裘恕缓缓直起身,将手中荆条呈给了站在他面前的住祠僧人。
僧人接过荆条,环视了一圈四周,才看向裘恕,面上虽没有波澜,眼里却掠过一丝犹疑和不忍。
这些年,到处为仲桓立祠,收留仲家军的遗孤,安置仲家军的家眷,这世上恐怕只有他知道裘恕为了替闫睢赎罪,究竟在暗处做了多少事。
可无人在意……
裘恕无声无息地做再多补救,或许还不如闫如芥这声势浩大、哗众取宠的三步一跪。
「动手吧。」
裘恕动了动唇,朝住祠僧人做了个口型。
僧人心一横,接过荆条,绕到裘恕身后,扬手,落下。
细长的荆条划出刺耳的破空声,随后“啪”一声落在了裘恕的背上。
一条血痕迅速在那湿透的衣裳上洇开。
裘恕身躯一颤,齿间溢出一声闷哼。他本想强撑着挺直脊梁,可又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微微一滞。
在荆条第二次落下时,他不再挺直腰背,而是痛得佝偻起来,嘴里仍不住地念着,“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