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刑部大狱外下了马, 被俘的叛军都在城外大营, 这里关押的则是伪朝文臣及贵族亲眷。有陆朔在前开路, 一行人畅通无阻,狱卒将他们引至平时审犯人的房间内, 过了一会儿,镣铐沉重的碰撞声在门外响起,一个手脚皆带着铁锁的男人被拖进了房中。
在地底下的囚室里,即便点了灯也阴森森的,那男人乱草堆似的头发遮住了脸,坐下后骤然抬头,吓得贺兰致差点一嗓子喊出来。
那是一张疤痕扭曲、恍若恶鬼的可怖面容。
赤红的伤疤几乎完全铺满了他的左脸,右边稍好一些,但也已瘦得形销骨立,深深凹陷下去,整个人憔悴枯槁,犹如一尊行走的骷髅。
“你是阿布格?”
闻禅只远远见过那白衣蒙面人几次,并不知道他面具下是这样一张脸,那男人却抬起黯淡的双眸仔细端详着她,片刻后,忽地轻轻笑了起来:“是你啊。”
闻禅立刻转身对陆朔道:“陆将军,可否容我和他单独谈谈?”
她毕竟只是个平民女子,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她和犯人关在一起,陆朔实在很难放下心来。然而没等他犹豫完,那恶鬼一样的男人已沙哑地开口,语气里藏着不怀好意的挑动:“何必再费心遮掩呢,持明公主,你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已经受够了吧?”
陆朔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怎么,你不认得她吗?”阿布格眼珠转动,盯着陆朔幽幽地道,“我听说陆将军生父早逝,你从小被皇帝养在宫中,理应和公主见过面才对啊。”
陆朔惊疑地盯着昏暗灯影下闻禅的侧脸,终于想起“楚檀”为什么眼熟了——不仅因为他们年幼时曾有过数面之缘,还因为她的眉目和燕王闻琢有三分相似!
而且她还姓楚!
“殿下——”
闻禅果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这事回去再给陆将军解释,先让我问完话。阿布格,你刚才看见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为什么?你早就知道我没死?”
阿布格艰难地拨开眼前的头发,好让视线更清楚一些,那张可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可以称为“期待”的神情,仿佛盼望着闻禅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一样:“是的。裴如凇那点小手段瞒不过我,当年你能从宫中逃出去,只是因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你们一马罢了。”
闻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阿布格忽然问:“公主,你看过猫捉老鼠吗?”
闻禅皱眉:“什么意思?”
“猫在捉老鼠的时候,往往不会一上来就把老鼠咬死,而是松开利齿,让它缓口气接着跑,再追上去咬住,反复数次,直到老鼠彻底断气。”
阿布格与她目光相接,心平气和地道:“我让他钻了这个小空子,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有殊死一搏之力,这样才能钓出他的杀手锏,对不对?”
很难忽视他话中沾沾自得的恶意,闻禅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裴如凇已经投效了相归海,他还能有什么杀手锏?”
阿布格忽然住了口,神情莫测地盯着她打量了片刻,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哈……公主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肯为了一个叛国罪臣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份?!”
贺兰致好歹知道一些内情,陆朔的眼珠子险些落到地上,唯有闻禅面对他的挑衅冷静如常:“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我在问你。”
阿布格笑容愈深,甚至流露出一些赞赏的意味:“虽然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但不得不说,我很感动,公主殿下。”
“裴如凇出身才学都是一流,是大齐年轻一代的翘楚,这样的人才,陛下当然不忍心杀他。他也很识趣,虽然表现得摇摆不定,但只要拿族人威胁他,他很快就低头服软了。”
“裴如凇主动站出来为陛下起草登基诏书,这一手算是破釜沉舟,彻底了断了他和齐朝的君臣之义,陛下对他很满意,把筹备登基典礼的重任交给了他。”
“可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装得再逼真,我也知道他只是在演戏而已。”
“啪”。
她心里似乎有某根弦崩断了。
“裴如凇以修整凌霄台为名,暗中找人把台下地基挖空一半,换上了不能承重的木架,又在香炉里埋藏火/药,只要有一丝火星落入香炉引起爆炸,凌霄台会立刻坍塌。如果这样陛下都死不了的话,他怀里还揣了把匕首,准备在最后一刻亲自动手刺杀陛下。”
裴如凇不怕背上奸臣骂名,因为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火药一响,所有人都知道他心向着哪一边。
“能上凌霄台的都是陪陛下打天下的心腹臂膀,他想踩着我们的尸骨,做个名垂千古的忠臣,我怎么能成全他呢?”阿布格被闻禅惨白的脸色取悦,嘻嘻地笑了起来,“我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呢。”
她离开兆京的那天……没有异响,没有骚动,钟鼓声传了很远才消失,难怪桂万春一路上都心绪不定、频频回望。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他和他的同党无声无息地从典礼上消失,被我关进了大牢。”阿布格得意地道,“陛下对他办的典礼很满意,赐给了裴家不少封赏,我没有把他犯上作乱的事捅出去,裴如凇到死都是兴朝的重臣,怎么样,我对他不错吧?”
闻禅只觉血气不断冲向头顶,耳边嗡鸣不止,连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