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苏公子。”闻禅彬彬有礼地道,“见一面不容易,你可真难抓啊。”
她身后三步外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苏衍君气极攻心,已经快要昏过去了,然而硬是咬着舌尖逼回神智,目光如刀死死地瞪住那男人:“你是公主的人……”
“赵谷”侍立于闻禅身后,平稳地答道:“我奉陛下之命,常年潜伏于固州,此番装扮成商队出行,正是为了暗中查访你的下落,将你抓捕归案。”
苏衍君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口心头血呛了出来,斑斑点点落在渗进发霉的稻草从里。
他枯瘦的肩头剧烈耸动,笑声犹如鬼哭,满是颓败惨然:“天命啊……”
闻禅毫无动容地看着他,就像注视着一个死人:“前因后果已无需多言,你应该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吧?”
苏衍君轻轻地摇了摇头,枯草一样的乱发垂落于鬓边,低声道:“要我做什么?”
闻禅眉梢不易觉察地一跳,刹那间神情在灯火下甚至显得有点阴鸷:“什么?”
“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我?”苏衍君抬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陛下。”
“……”闻禅差点被气笑了,“我唯独没想到这点,你和相归海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苏衍君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父子嘛。”
“陛下把赵谷安插在边境,说明你需要人手监视外族动向。”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和同罗有联系,我可以潜伏进同罗做卧底,为大齐传递消息。”
闻禅站在外面,静静地注视着他片刻,忽然也笑了一下,问了个古怪的问题:“苏衍君,有人这样问过你吗?怎么样才能活下来。”
苏衍君:?
他不解其意,心里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重要到一语定生死,但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能打动闻禅,只能含糊地道:“也许有吧。”
“一定有的。”
闻禅轻声道:“你带着呼克延大军入侵固州时,那些死在铁蹄下的百姓一定这样恳求过你,只是你从来没有听见。”
“而有的人明知道怎么做才能继续活下去,却一言不发,宁愿被枭首示众、挫骨扬灰,也不肯苟活于世间。”
闻禅抬手示意,身后“赵谷”上前一步,从矮几上拿过一只酒壶,一只瓷杯,斟满猩红的酒液,顺着铁栅栏的缝隙推进牢房里。
苏衍君怔怔地凝望着那杯酒,如泥塑木胎般一动不动。
“忘了向你介绍,”他听见闻禅最后对他说,“这位名叫程锴,是程玄的亲弟弟。”
程玄……是谁?
被他枭首示众、挫骨扬灰的……又是谁?
牢狱外晴空一碧如洗,深秋天气虽凉,阳光却灿烂得不讲道理,像碎金一样闪耀。闻禅和程锴都被晃得微微眯眼,一边走一边交谈:“这次回京有什么安排,还跟以往一样?”
“嗯,”程锴温和地道,“接兄长出宫住几日,顺便去给家里扫墓。”
闻禅道:“等固州局势差不多稳定了,你如果想回京,朕也可以调你回来。”
“多谢陛下关怀,不过不用了。”程锴抬眸望向遥远的宫城,叹了口气,“像现在这样偶尔相见就足够了,否则相处久了,他还要反过来迁就我。”
他自失地一笑,有几分怅然:“他总希望我别愧疚,可是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当年程家败落,两个小儿子穷困潦倒,相依为命,弟弟身染重病,眼看着要挺不下去时,哥哥主动入宫为奴,给他换回了一笔救命钱。
一个人被迫成了宫墙里的囚鸟,另一个人则主动投入了“深林”,代号“鹧鸪”。
“那就慢慢还吧。”闻禅了然地摆手,“亲兄弟明算账,你们两个可以算一辈子。”
“陛下。”
程锴出言轻声提醒,闻禅蓦然抬头,看见前方石雕旁边不知等候了多久的裴如凇:“你怎么跑过来了?”
裴如凇不答反问:“结束了?”
闻禅道:“结束了。”
裴如凇犹如惊弓之鸟,上上下下检查了她三遍,确定她没有任何即将昏迷的征兆,还是很不放心地问:“难不难受?有哪里不舒服吗?我不一定能禁得住第二回 ,陛下千万不要吓我。”
程锴识趣地落后一步,看到闻禅露出了一点狡黠笑意,安抚地在裴如凇肩头拍拍:“没什么,就是冷不丁看见爱卿玉树临风,翩翩皎皎,有点儿晃眼罢了。”
裴如凇:“……”
他被飞快地顺好了毛,自然地挽住闻禅的手,陪着她朝轿辇走去,一面撒娇似地抱怨:“陛下看了这么多年,还没习惯吗?”
“常看常新嘛……”
程锴其实并不明白闻禅在地牢里对苏衍君说的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在这平凡午后的一刹那,目送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他忽然与女皇陛下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无论是当时还是当下,有些人好好地活着,对另一些人而言,便是平生最大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