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掌柜拱手道:“在下姓赵名谷,是平京行商,常在北边做生意。我看范郎君气度雍容,想来家世不俗,怎么会到这偏远荒凉的小城来?”
“说来话长,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范伯渊苦笑道,“实不相瞒赵兄,我自幼患病,多年来求医问药均不见效,前日好容易得了一个古方,零零散散要凑几十味珍稀药材,除了特别贵重的,还有些产自关外绝域,在中原花钱也难买着。没法子,只得亲自来边城寻药,却又不巧赶上了战事,被阻隔在这小城。”
“今日遇到赵兄,实乃意外之喜,若不能尽早配齐药方,我这副残躯恐怕坚持不了几年,为了保命,少不得厚颜来求赵兄援手,惭愧,惭愧。”
赵谷恍然道:“原来如此。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自然愿助范郎君一臂之力。”
范伯渊面上泛起喜色,连声道谢,又唤身后随从道:“拔岳,取我的包袱来。”
赵谷望向他身后高大的异族人,不由得起了犹疑:“这位是?”
范伯渊忙道:“这是我请的向导,名叫拔岳,远游寻药,总得有个熟悉风土民情的人引路。赵兄放心,拔岳是呼克延风羯部出身,从没上过战场,与朝廷缉捕的逃犯毫无干系,绝不会连累商队。”
拔岳单手抚胸,朝赵谷行了个外族礼节,赵谷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半晌,也许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最终点头首肯道:“好吧,过关的事包在我身上,郎君且自回去安歇,收拾好包袱,明日早晨随商队一道动身。”
三人在楼梯口分别,各自回房,拔岳掩上房门,面上神色陡转凝重,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靠得住吗?”
范伯渊——也就是苏衍君,坐在茶台边咳了两声,灌了杯冷茶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味,冷漠地道:“他们认不出我,商人逐利,拿了银子带我们过关,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没必要向官府告发。”
拔岳担忧地道:“可是齐军还在搜捕你,如果过关的时候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亲爹来了也认不出。”苏衍君自嘲道,“只要顺利出关,与同罗来接应的人会合,就是飞鸟入林、游鱼归海,谁也奈何不得我们了。”
先前苏衍君极力说服穆温联合突余、风羯两部出兵侵占固州,裴如凇奉命和谈,用的还是前世的策略,试图以金银财帛和首领之位策反穆温,穆温则听取了苏衍君的建议,一边和裴如凇虚与委蛇拖住齐军脚步,一边催促另外两部加紧扩张,攻打檀州和密州。
但正如苏衍君了解裴如凇的手段,裴如凇也一样摸透了苏衍君的心思。他派人暗中联络突余部、风羯部,向他们透露了穆温和苏衍君已与同罗暗通款曲的消息,分说利害,月奴部按兵不动,真实目的是把另外两部推出去当出头椽子,等前锋与齐军消耗得差不多了,同罗大军立刻会来个黄雀在后,与月奴部坐享渔翁之利。
结果突余、风羯两部在裴如凇劝说下反水退兵,齐军大举进攻月奴部,一举收复固州,斩杀穆温传首兆京,并派兵大肆追捕穆温余党。苏衍君原本在山道中了闻禅一箭,伤及心脉,身体已大不如前,逃跑时又过于惊险艰难导致旧伤复发,在固州躲躲藏藏地盘桓月余,错过了趁乱出关的最佳时机,只得转道北上鹿门,伺机寻找脱身之法。
拔岳一言不发地拧着眉头,苏衍君看了一眼窗外憔悴潦倒的呼克延流民,漠然转开视线,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功败垂成,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夜半更深,四下里人语声渐静,苏衍君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他精神一凛,立刻探向枕头下方,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然而那脚步声却好似半梦半醒间的幻觉,倏地便消失了。
苏衍君躺回床上,支着耳朵静听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紧绷的弦逐渐松了劲儿,心说也许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复将匕首放回枕下,合上眼数着呼吸,就着温存的睡意坠入了梦乡。
这一梦极其漫长,与其说是睡觉,倒更像是昏迷。有好几次他的神智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有人给他灌了蜜糖水,他便继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辨晨昏,不知饥饱,犹如魂魄被放逐于无边幻海,再也想不起自己的来处与归途。
哗啦!
“啊!”
一瓢冷水彻底浇醒了他,苏衍君全身一激灵,猛地从稻草地铺上弹坐而起,却因为昏迷太久又没有进食而身体虚弱,头晕眼花地栽了回去。
这是哪里?
不远处忽然亮起了微弱灯光,黑黢黢的铁栅栏陡然映入他眼底。
被抓了?
他不是应该在鹿门城的客栈里吗?赵谷认出他来了?为什么……是他哪里露出破绽了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巨大惊惧犹如重锤从天而降,将他的雄心壮志捶得粉碎。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撞,旧伤也跟着一道凑趣,苏衍君耳边一片嗡鸣,偏偏手足酸软,连挣扎一下都难如登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灯光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铁窗的对面,照亮了那张他此刻最不愿看到的冷峻面容。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