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陆朔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静静地注视着她,嗓音沙哑地说:“武原没有大捷。”
闻禅心里突地一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朔道,“萧定方也许打得是弃车保帅的主意,牺牲掉我那一队兵马,换取大军掩阵冲杀的时机。但同罗军比他想象的要强悍,他的计划失败了,武原守军败退,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胜。”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在房间正中,良久,闻禅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好生休养,当务之急是恢复伤势,别的先不用考虑。”
“殿下!”
陆朔从床榻上支撑着坐起来,按着右胸伤处,艰难地恳求:“让我见陛下一面。”
闻禅站住了脚步:“宫中人多眼杂,你一旦露面,假死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定方很快就会知道,并且赶在钦差前面抹除一切痕迹。而且万一钦差被他贿赂,回过头来反咬一口,你一路上这些苦可就都白吃了。”
宫中那套阳奉阴违的行事作风,陆朔再了解不过,心中知道闻禅所说不无道理。但九十九步都走回来了,就差这南天门前的最后一拜,实在让人不甘心:“我明白殿下的顾虑,然而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只能拼尽全力一搏,还望殿下相助。”
闻禅眼神一转,落回陆朔身上,语气难掩轻微的讥诮:“一意孤行的时候殿下拉都拉不住,这会儿又想起‘殿下’来了?陆将军说话这么管用,要不然你来当我的上司得了。”
陆朔:为什么又挨骂了?
不过陆朔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一旦回到天子脚下,就会自动收敛起在桀骜之气,飞速松软,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不敢,只是下官在朝中别无根基,除殿下外,再无人可以仰仗了。”
“你是‘深林’的人,虽然你心里可能不太认可,但我既然招揽了你,就会兑现我的承诺。”
闻禅神情沉静,眼风清清淡淡地扫过陆朔,并不扎人,却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威慑:“但我说过的话,陆将军恐怕早已忘到脑后了吧?”
没再给陆朔辩解的机会,她带着一众人拂袖而去。
陆朔按着伤处慢慢躺回床上,琢磨着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去年在慈云寺中,闻禅曾一反常态地郑重片刻——
“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码得先有来日,才能说‘来日方长’。”
这是一句很好听的话,但陆朔并不敢把它当真。他要是太爱惜自己,在被敌人打败之前,就会先掉进自怜自伤的无底洞。闻禅责怪他一意孤行,他也知道以身犯险并非上策,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若非“深林”及时补漏,他这条小命估计就要彻底断送在乱军之中了,之后逃出武原、回到平京,乃至未来面圣陈情,也全部都要仰仗“深林”的力量。
他不信任的,不承认的,不抱希望的,却是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的。
“上贼船了啊……”
他一手搭住眼睛,在终于认命之后,多日的提心吊胆和奔波疲惫轰然决堤,彻底清空了他思绪纷乱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迅速陷入了无梦的酣眠。
第46章
明暗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却又出奇安稳,仿佛要把这一年多的枕戈待旦都补回来。
他是被手上的触碰感唤醒的,旁边有人在低声说话, 四周缭绕着一股光是闻见就觉得很贵重的香气, 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却又想不起来源何处。陆朔迷迷瞪瞪睁开眼, 看见了一张正俯瞰着自己的忧虑面孔。
他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脑海里迟钝地搜寻着对方的姓名,紧接着犹如被人一鞭子抽中后脊梁骨, 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陛下!”
惊慌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一齐抗议, 剧烈的疼痛立刻将他打回原型,皇帝眼见着陆朔额角倏地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赶紧将他按回榻上:“慢点慢点,别慌……你躺着就行,不必多礼。”
陆朔的视线越过皇帝肩头, 落在他身后的闻禅和一脸四大皆空的裴如凇身上, 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再重新醒一回:公主之前恐吓他不能进宫, 把面圣渲染得难于登天, 结果一觉起来,皇帝都坐到他床边来了!
他甚至还没有提前对过口供!
闻禅坦然地收下了陆将军“惊恐无助”的眼神,甚至仗着皇帝看不见, 还冲他玩味地笑了笑。陆朔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微妙的报复意味, 不由得后脑勺一麻, 紧接着听闻禅对皇帝道:“陆将军在平京没有亲朋好友, 又怕贸然进宫打草惊蛇,走投无路之下, 求到了儿臣门前,希望请动圣驾出宫。现在父皇来了,陆将军有什么隐衷,可以向陛下细禀。”
她三言两语把最要紧的一环圆了过去,还顺便给他塑造了一下孤臣形象,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深林”头子。陆朔心中稍定,微微撑起身体,哑声朝皇帝谢罪:“微臣御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到底是看着陆朔长大的,对他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般。他犹记得陆朔离京前丰神俊朗的模样,如今再见却是形容憔悴、伤痕累累,全无往日风采,心中不由得万分痛惜:“好好的孩子,出去一趟平白受了多少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百年后朕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