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167)+番外
她本还隔着冕旒看他,想问一问为什么?
后来看不清了,便也懒得看。
只觉冕冠压人,脖颈酸疼,便这般垂了头,连着眼皮也搭下,碰落含在眼中许久的泪珠。不能擦,擦了就等于告诉他们,她在哭。她不动不说话,他们就只当看不见。
再后来,她的听觉也开始模糊,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慢慢的,意识也逐渐散乱,只浑噩中听到离她最近的黄门唱喏,“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又一会,“散朝”二字贯入她耳际。
她怔怔起身。
抬脚却被有些吓倒,是梦魇般的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甚至有些无措,顿了顿,走下去。
没有走太久,大概七八步,走到了丹陛上,数个台阶本是闭眼都能走的。但是这会,从胸腔冲起的一股血腥让她闭了眼,没有好好走下去。
一口堵在喉间许久的血喷出来,她从九层丹陛滚下去,跌在疾步上来的人足畔。
紫袍靛纱,凤池清波。
青年的轮廓映入少女虚阖的双眼中。
其实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是他的。
他身上雪中春信的味道,他胸膛怀中的温度,在十二年前的渭河畔,浸入她骨髓。
这么多年,她将他活成信仰。
所以即便到了这一刻,他弯腰抱过她,她便还是无可救药靠上去,抓住他。
却是一息之间,他又弃了她。
她腰腹间感受到他松开的手,眸光看见赶上来的少年。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
端方,清雅,博爱世人。
年幼时,在苏府,在抱素楼,苏瑜待她也很好。苏彦忙时,他教她读过书,认过字,给她送过新年的贺礼,祝她永远快乐。
不是太多的相处,大概有那么三两回。
但是她都记得,小心珍藏。
这一生,她没有遇见多少好人,得到的温暖也屈指可数。所以点滴的恩惠她都牢牢记在心头。
自问后来此时,她上了万人之巅,没有亏待过他。
为何要这样?
最后他也没能抱起她。
是夷安携一身怒意撞开众人,抱着她回了椒房殿。
听闻她把前来探病的苏瑜骂了一顿,后来又把没来的苏彦也骂了一顿,骂到最后,连着陈珈都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二月十二,女帝在未央宫晕倒的第三日,太医署向尚书台回话,乃旧疾复发,暂时缓解,但仍需静养。
尚书台理政的高官一时没有说话,目光都落在苏彦身上。
若说当日中贵人读完诏书,百官在女帝的失态中确定了她的情意所指,那么后来丞相上前抱她的一刻,前排的部分官员则也悟出了他的情意。
若只是忧君护君,若只是师长如父,若只是一个为人臣的身份,幼承庭训的青年人不会两眼通红,在退身的间隙垂眸忍住满眶泪意,之后在没有女帝任何音讯的境地里他也阖了府门,两昼夜谁也不见。
是昨日午后,方出现在尚书台,重新理政。
这分明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感。
“要修养多久?”苏彦开口,平静比冷漠还无情,“眼下太仆令占了两个日子,七月初八和十月廿二,乃上上吉,宜婚嫁。”
闻这话,诸官松下一口气。
情意真假几何都无妨,只要不见天日,只要成为过去,只要苏彦不再在意。
他们和世人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一样以苏门马首是瞻,一样效忠少年女帝。
被问话的齐若明不懂朝政,怀的是一颗医者父母心。
他有些生气。
原在长安街头听闻流言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流言并非流言。他想起去岁正月,苏彦回京后,伴在椒房殿的模样。
那会他觉得怪异,如今想来,却是正常。
那原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牵挂和担忧。
在她病重之时,握着锦被下的她的手,长久静坐,不舍离去。
这才是对的,病痛中的人,需要医药,更需要被爱。
纵是不爱,也不该这样相逼。
齐若明回想这三日侍疾的场景,少年天子昏迷中喊阿母,也喊师父。
阿母薨逝,已不在。
师父尤在,却也不在。
“苏相若是担心陛下延误婚期,那是多虑了。”于是,齐若明的口气比苏彦还冷,“虽说陛下旧疾发作,胃痛难咽膳食,高烧反复不断,气堵瘀胸偶还伴有吐血,但太医署自当竭尽所能,陛下静养三两月,总是可以康复的。”
青年丞相端的是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点头。
齐若明抽了口凉气,“陛下的脉案,苏相可要过目?”
“不必。”苏彦拿过案上高垒的卷宗,“太医署退下吧,我们论下个政务。”
*
绿杨新雨,一水浓阴,叶底黄鹂啼。
转眼五月,江见月身子大好,可以重回朝堂理政。
在这之前,她在石渠阁接见了数位高官。
初夏日,她坐在水榭中,紫檀木长案上放了这三月来的重要卷宗,这几日她已经看完。这会正让方贻挪去一旁整理,然后送回尚书台封卷归档。
自二月养病开始,方贻便一直陪在椒房殿伴着她。
是苏彦让他来的。
他说过一回。
江见月没接话,却也没赶他走。不仅没赶他走,还把他留了下来。
那会她将将能起身,拥着一床厚厚的被衾靠在榻上,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儿,捧着个暖炉,抓住手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和他说,“你要看书,可以去石渠阁,那里也有许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