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207)+番外
但是,他要回不去了。
他落下一滴泪,不甘又惶恐。
至此合眼,醒来已是当下时分。
两位医官面上露出喜色,道是虽脉象尤虚,但尚且平稳。烧也退下去一些,如此醒之,当是好转之相。
“今日何日?”他被苏瑜扶着靠在榻上,记起前事然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梦中场景,她的模样。
“叔父,这日是除夕。”苏瑜观滴漏,亦是难掩欢喜,“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新春了。”
苏彦昏迷了半个多月,此番才醒,手足发虚,唇瓣干涸,吐话亦是艰难。
殿中一时沉寂下来,苏瑜给他喂了点水。
他缓过两分精神,眉头却蹙起,伸出空空的两手,目光四下寻视,眉间越皱越紧。
“叔父,您是寻这个吗?”苏瑜从案上拿来一个锦盒,打开于他看。
里面是一截被拢成两寸长、中间以金线缠紧系牢的青丝。
苏彦虚白的面容上,神色放松下来,晦暗的眼中攒出一点星光笑意,伸手将它握在掌中。
“您昏迷中总握着,但也有失力松开时,落在榻畔两回。恐丢失,我便收了起来。但医官说,您长久不醒,许这能给您一些心力,便让我每日放你手中片刻,过后收起。”
苏瑜不问也知是何人青丝。
苏彦自也不会特意说明。
但有些事总还是要说的,有些人也无法避过。
于是苏彦将手放入被衾,笑了笑,预备开口。却不料苏瑜先出了声,他道,“叔父身子尚虚,且歇一歇,有几句话容子檀先说。”
苏彦点了点头。
苏瑜便道,“说白了,也就一桩事。我这会在东征之战中立了功勋,陛下召我回京重任内史位。但我拒绝了,我想去幽州。我知那处尚乱未平,但是总也有我们自己的人手。苏家儿郎,掌文掌武,叔父如今这般,还是处理内政的好。苏家军处,您可慢慢分挪移于我。”
“叔父!”苏瑜拦下苏彦欲开口的话,只笑了笑道,“来荆州的这两年,初时也很想陛下,可是后来慢慢地也不怎么想了,想的更多更牵挂的是我阿母,是失踪的您,是无人掌门楣的家族。年少那点情意,竟也成镜花水月过去,化作深刻的愧意。感愧至深,误了陛下,也累了您。今赴幽州,算是为陛下、为家族略尽绵力,只是还望叔父顾看我阿母!”
苏彦看眼前少年,伸手握他肩膀,“我们都对不起陛下,但大错在叔父,该果断时优柔,该顺和时蛮横,原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此去幽州,莫负包袱,只一心效力社稷,为家族争荣便可。”
苏瑜埋首,片刻抬起的双目中眸光清亮坚毅,郑重点头,“子檀铭记。”
去病如抽丝。
转年正月下旬,苏彦方彻底清毒。
二月末,可以下榻,然体虚禁不住寒气,无法外出。
直过了三月,到四月中旬时,终于恢复了七八成元气。而此时建业的动乱也于月初基本平定,唯剩一些扫尾事宜,由建业牧处理即可。苏彦遂上疏回京。
开年以来,原也有过几回关于公务的回奏,江见月亦是如常回复。寥寥数句,苏彦总是来回的看。
自然看不到公务以外的话。
她说,“丞相辛苦。”
又道,“卿自保重。”
每一句都是君主待臣子的礼遇,再无其他。
苏彦回头一想,也觉自己可笑,分明是自个要瞒她的,连着回去的三军将士都不知情,又何论她。
苏瑜问过他一回,“叔父何必这般瞒着陛下?她若知你伤重,许就心软了。”
苏彦没有说话,自除夕醒来,他不是没这样想过。
但他怕她知道后着急,又怕她不着急。
与其这般,不如不说,左右又捡回一条命,可以回去她身边,旁的都可以慢慢来。
五月里,他回沙江北岸的新城完成最后一桩事。便是查阅景泰四年赵励乞骸骨后,原两万赵家军的去向和当下情形。
如今大魏兵甲已过四十万,其中煌武军三十余万,苏家军接近十万,还有一部分便是赵家军。
赵家军前头共计两万,这五六年间,卸甲致仕者近半,而剩余一万余人分散在煌武军各处,有在西线梁王处的,有在汉中苏家军处的,而其中大部分都在东北幽冀一带。
苏彦的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这万余人品阶都不高,七成兵甲中为将领者最高不过八百秩校尉,而三成皆是伙夫,军医,御马者等。
苏彦阅卷毕,心中安定不少,如此赵家军便不再有战力,对女帝亦不存在威胁。然到底是老牌军士,也立过功勋,且回去上疏请求加恩之,如此可再增天子仁德。
五月中旬,苏彦领剩余两万兵甲回来长安。
走时是景泰八年的五月,如今已是景泰十年五月,光阴打马过。
城门口的銮驾上,昔年少女已经有了妇人模样,和纯粹至极的帝王威严。即便是隔着十二冕旒,苏彦一眼望去,她的眉宇间亦皆是冷肃庄宁的迫人神韵。
五月初夏,日光晃眼。
苏彦有些恍惚。
他的左掌间,还握着那截青丝。
那是景泰二年的年关,十四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冒雪奔赴杜陵邑,同他说真心。她将一截青丝放入他手中,说,“师父,皎皎喜欢你,你便不能喜欢旁人。”
他将青丝还给她,将她训斥了一顿。
后来她气跑了,屋中地上留了这截青丝,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留存至今。
她归还了镯子,玉佩,拿走风铎。
幸得还有一截她已经忘记的青丝,尚留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