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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月(271)+番外

作者: 风里话 阅读记录

夜色深浓,陈珈回来公主府,耳边皆是赴宴前夷安说的话。

他看着手中一枚陈氏门阀令,拾阶而上,扣响门扉。

是夷安亲来开门。

月色下,她笑意温柔,接过他手中符令,引他入内。

许久说了一句足矣慰他真心的话。

她说,“六郎,每次看你在我和你的宗亲中周旋应付,我总会想起苏相。索性,我们幸运些。”

景泰十三年二月廿,太后陈氏因谋害储君之罪,被赐绞杀,逐出陵寝,尸归母家,不配太庙,不受祭祀。

而陈氏一族怕得罪于女帝,欲将其除名族谱。彼时陈氏家主乃第六代子嗣陈珈,到底心怀不忍,留其在谱上,后私下出资收尸,建无名墓安其身。

“你倒不怕得罪陛下?”夷安笑道。

陈珈道,“陛下对她的责罚到发配回母家,便已经结束。于陈氏而言,当年送一介女郎联姻,多少已经对她不起,死后若连方寸地都不给她。我不觉这是忠心陛下之态,反是献媚之举,不可为之。”

夷安颔首。

而陈婉认罪未几,苏彦也认罪了。

没有等到第四次公审,他在廷尉府监牢中,让人给薛谨传的话。薛谨闻言,还当他是想到了旁的线索,兴冲冲赶来。

不想得来这样一个消息。

廷尉府审讯室内,苏彦上前画押。

足腕间拖着沉重的铁镣,走得有些慢,却并不拖沓,从容平静。

俯身,跪首,一阵急咳后,压下口中血腥,拿起笔。

一笔一划写下姓名,然后咬破手指,按下血印。

案卷上字迹蚕头燕尾,宽博端朴,血印压得工整严实。尤似还在丞相府中,夙兴夜寐,辅弼政事,执笔批阅卷宗,最后盖上相印。

若非身上牢服,腕间镣铐,这姿仪实在让人难信是个囚犯。

偏他还伸出一手握住铁链止晃,更似平素书写,揽右边宽袍广袖压在案后,不惹竹简上墨迹晕染,不让衣袍沾半分污渍尘埃。

他原是个极爱清白干净的人。

“好了。”他搁下笔,话语平和。

“你……”红木雕文长案后面的廷尉,见状倒抽一口凉气,“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苏彦既然想通前后种种,便知江见月所为乃集权,要的只是他一人之命,不会太为难苏氏族人,遂只拜托了一件事。

他说,“那个荷包,劳你还给我。”

至此,他一无所有,唯有剩了它。

如此微末要求,薛谨自一口应下。

苏彦退回牢房,再不说其他,只靠坐在墙角,用柴草慢慢擦拭两手血污。

【你能做出为了天下反无道君王的事,但杀子你做不来的。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也不信。 】

那日未央宫前殿甬道上的话,他以为只是她哀痛中的寻常话语。如今细想,分明是她有心提点,让他早些认了,少受磋磨。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知道他有为天下反君王的公义决绝,但做不出以父杀子如此有违私德的事。

她知道不是他,便只剩了她自己。

而薛谨后来的假设提醒亦证明了这点。

没有府中棉麻巾帕,也没有铜盆清水,这两手血腥污垢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他丢开柴草不再擦拭,心头有片刻的舒缓。至少她是安全的,内廷依旧是她掌控,来日大魏更会由她当家做主。

原也很公平。

她承担了那样残酷的过程,便该他担起这份结果。

*

宣室殿里烧着地龙,博山炉中鸡舌香袅袅升起,殿宇暖香如春。

女帝阅过卷宗,将案边一盏汤药用下。

用完,她从头又看一遍,朱笔下召。

只是握笔时,不知怎么,手颤的厉害。缓了许久才将笔握牢。

—— 丞相苏彦,勾结前朝余孽,下毒谋害储君在前,碎喉扼杀储君在后,按律当斩。念其功在社稷,判罢官削爵,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

宣室殿深幽空旷,早春的日光从窗牖洒入,女帝半身在光照下,半身在阴影里。

“除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他还有旁的杀子缘由吗?”她搁笔,许久不开口的嗓子粗粝又沙哑。

薛谨额上渗汗,后背却寒森森如同被覆了一层薄雪。

他是一路看着两人走来的。

从师徒,君臣,爱人,繁衍子嗣,到今日子亡,情断,恩绝。

半晌,他道,“臣愚昧,想不出旁的理由。”

掌一国刑狱、九卿之一的廷尉是不可能愚昧的。

是不敢罢了。

薛谨意识到,从头至尾,御座上的女君就没打算放过丞相。她若有心网开一面,就会把苏彦交给宗正司,这案子就可定为皇家宗亲之内事。

但是,她让三司审,从家事变成国事,已然恩断义绝。

苏彦回过味,才会绝了生念,认罪画押。

薛谨的这个想法,大抵也是许多人的想法。毕竟没人会想到,孩子是女帝自己送走的。

而面前这道看似优柔又宽厚的旨意。

留给苏彦的一口气。

让八万苏家军倒戈,让在经历了去岁的屠族之后,臣民和史官重新看到帝王的改过,给她为帝生涯又添一个“仁”字。

江见月记得,她继位之初,因为守先帝遗体,不让太后劳累,被史官赋了一个“孝”字。

仁孝。

她在唇齿间咀嚼,觉得很是可笑。

而至此,随着陈氏交权,苏氏败落,十二年间,在这个从寒门爬上来的年轻女帝手中,世家皆平,兵权集中过半。

景泰十三春,天青微雨,苏彦交出相印,苏家兵符令,卸下全部的骄傲与尊荣,跪行出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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