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284)+番外
丞相府殿宇落锁,是在景泰十二年除夕,苏彦被带往廷尉府以后。而自景泰十三年二月苏彦被判流放, 遂府中官吏被解调, 府邸正是封门。
故而,这是两年来江见月头一回踏入此间。
她恨的,这么多年携手,如何不得他信任?
也想的,会不会有何隐情,但她陷在失子的伤痛中没有自拔。
却又一点点为他开脱,即便理智上、证据上、事实上,他就是反了她,不再信任她,但是情感上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告诉自己,定是有隐情的!
府中一路草木枯败,落红沾着露水,残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不要紧,可让少府将波斯菊和碧梅重新栽种。
前院的百官朝会殿依旧是左右各至十案,正座一案,正座左首一案。她以前偶尔也会来听政。她来时,便坐在正座。他在左首陪她。她不在, 正座便是他的位置。但是他应该没有坐过,因为每回她来, 都看见他安静坐在左首处,空余正座。
这个位置不同于未央宫中的御座,历代丞相都坐过,本就是丞相位。
她同他提过两次,“朕不在,师父尽管坐好了。”
他总是摇头,“你是古来第一个女帝,本就走得艰难,臣就是要世人看到,唯君独尊。”
案上釜锅空,茶水干。
没关系,可让汤令官重新沸水煮开,且待人归。
后|庭是他的寝居院落。
卧榻上被褥整洁,空气中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雪中春信香。已经绝迹的香料配方,在古老的典籍寻到只字片语,后头融了他自己的喜好,调出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浸入血液骨髓,经久弥香。
江见月在榻畔坐下,未几卧上床榻,并不在意已有落灰无数。只记得景泰三年,他为拒她心意、从桓氏处夺取精钢坞秘方,假意迎娶桓氏女时,她服了一记毒药,在他面前跌下去。他抱起她传人救治。丞相府那样多的客房,距离正殿较近的偏殿也不少,但他想都没想,直接抱来他的寝殿,将她卧在这张榻上。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躺在这。
后来问他,“为何将她放在自己床榻上?”
他回得很快,“安全。”但话说完,脸颊到耳垂全红了。
他经不起挑|逗,也遮不住情动,身体反应太过实诚。偏他总以理智压制一切,包括自己的情和欲。
苦行僧般,隐忍前行。
一副身子躺下去,无数尘埃扬起来。
江见月便这般仰躺着,在无数细小的浮尘中,睁开双眸。
在虚空中看到一副黑白对弈的棋局。
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长生在他们中间。长生原可以接掌她的位置,他也可以随她隐退终老。
但是长生提前离开,他们从并肩站成对立的位置。明明是手握重权的两个人,但依旧强不过人心设计,权力争斗。
除非,将彼此手中权合二为一。
这一点,她在景泰十二年给他下套的时候想明白。
然而,他比她更早想明白。
他想明白了,所以领兵东出,欲救新平世家的族人,同时让苏瑜潜入自己身边欲图谋害自己。
统一权力。
看着多么合理的一切,还有她彼时屠虐行径在前。
细想,静想,此刻想。
想明白。
却又是多么荒唐,多么漏洞摆出。
他若要杀她,何须让苏瑜亲近自己,他分明比苏瑜更好更方便来自己身边,一杯毒酒一记手刀,多么干脆利落的事。她根本防不胜防。
他若要夺权,如何率将出却留兵原处,新平没有他的后援,尽是她的人。
无非是,他殉道铺路,将权力付于她手,将以他为注的棋局破开,用最平和的方式换来了最高效的集权。
彻底推她上无人之巅,一览众山小。
日影偏转,从当年不曾合上的窗牖洒入,将一缕寒芒折入她眼眸,让她蹙眉合了一瞬眼。再睁眼,寻方才那道光。
一把出鞘剑横卧窗台长案上。
江见月起身至案前,握上那把剑。
突然便笑了一下。
笑意融进眼眸里,竟慢慢酿起久违的湿意。将前头愧疚心,换作欢喜色。
她仿佛看见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他就要玉石俱焚,拔剑自刎,而她一道旨意阴差阳错救回他一条命。
她摸着剑刃轻轻说,“我那会伤心不得回神,未悟您苦心,让你吃了两年流放的苦,但总好比你就这样殁于剑下好些吧。你不说,是不是怕我下不去赐你死罪的手?那我流放你,还是对的?徒儿一时不慧,师父是不会生气的。你回来,我们好好的。”
她临窗擦拭长剑,收剑入鞘。闻有脚步声渐进,抬眸见一老者。
竟是阴济。
原是他跋山涉水请回的名家大儒,为长生,为大魏。
阴济本任太子少傅一职,太子薨后明华宫的班底重归未央宫,阴济辞官离去,她没有挽留。
“先生如何在此?”
江见月放下长剑,转来门口同他见礼。
行的学子礼。
阴济受了,还以臣下礼。
隔着半丈地,两人互相礼见。
老者隔日光而望,影影绰绰里,女帝竟有几分那个青年的风仪。
“老朽受人之托,在此等候吾主。”阴济再拜之。
江见月立在霞光漫天的碧空下,笑容极盛,似一朵久经风沙侵袭就要枯萎凋谢的花,终于可以再遇见一场甘甜至极的雨露,弥补来路艰辛。
“他就要回来了。先生能否告诉他,这两年朕还算可以,不是很荒谬?”今岁,女帝已经二十又七,少年时光早已过去,然这会却是面露娇憨,尤似一个耽误了些许功课又不想被批评、甚至还妄图再得到两声夸奖的闺中少女,“您和他说,朕很上进,很认真对待朝政,没有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