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5)
越过宋宛容耸动的肩头,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蹲下身,伸手去挖。
「红袖!!」
十根指甲尽数折断,血流进土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
我终于又见到黑豆了。
它躺在里面,跟抱着我的枕头睡着时,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它的一只耳朵不见了。
宋宛容凑上来:「红袖姑娘……」
她含着眼泪,搂过我的肩头,像是要安慰我。
实际却是凑近了我的耳朵,轻声道:
「我怎么叫这条贱狗,它都不理我,只知道咬着殿下的袖子让他去看你。
「你说,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狗,是不是该剪掉它的耳朵?」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死死掐住了宋宛容的喉咙。
我抓着她的脖子,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往地上撞。
无数的人声在我旁边作响。
有裴刃的:
「姐姐!你疯了吗!这不过是条狗!」
有萧祁白的,他拽着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红袖,红袖……」
混沌渐渐变得清明。
我发现我紧紧地抱着黑豆的尸体。
萧祁白则紧紧抱着我。
宋家人要报官。
我一个贱籍的戏子,把他们府里的嫡女伤成这样。
他们要我赔出这条命。
是萧祁白拦住了。
他说:「贵妃的使臣很快就会进城,你们确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宛容卷进案子里?」
宋家人不说话了。
萧祁白回头看着我:「至于她,我自会处置。」
我被关进了王府的偏房里。
宋家人盯着,一整日一整夜,不要说饭,就是水也没送进来一碗。
深夜萧祁白进来的时候,我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神情呆滞地抱着黑豆。
「我还想带你走呢。」我拍着它,「明明再过几天,我就能带你走了。」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
他没有当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在赌气的时候跟萧祁白说我要离开江陵。
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知道这是个笑话。
戏班的戏子,全都签了生死契。
敢跑,抓回来就会被打死。
我八岁那年,一个师姐跟情人私奔,都跑到渡口快要上船了,还是被抓回来。
她被班主打死,尸体吊在我的房间里,整整一夜。
那夜过后,我就吓破了胆,无论怎么被打被骂,再也没生出过逃跑的念头。
也许是想到往事,让萧祁白略微产生了一丝怜惜。
萧祁白靠近我,蹲下来,想把黑豆接过去。
我不松手,背过身,躲开他。
他顿住,低声问:「你连我都怪么?」
我不说话。
黑豆很乖,但它只是条小狗。
小狗以为被爱了,就会爱一辈子。
所以它会在我生病时跑去找萧祁白,求它的爹爹救救娘亲。
「红袖。」
见我良久不说话,萧祁白的耐心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揉了揉眉心:「宛容说,她可以原谅你。
「明日是她的生辰了,贵妃的使臣还没进城,这大概是她最后一个能光明正大庆祝的生辰。
「她说,只要你给她唱出戏,过去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
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殿下,你听过一句俗话么?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我笑了:「我和宋小姐如此相配,我怎么能给她唱戏呢?」
萧祁白骤然冷了脸。
耐心耗尽,他不愿再跟我废话。
「你不唱是吗?」
他一挥手。
几个仆妇冲上来,要抢走我手上的黑豆。
「把这只狗煮了,肉分给城外的难民。」
萧祁白冷冷道。
那些仆妇开始攀扯我,很多只手拽住黑豆的尾巴、后腿,粗暴地往外拉。
万念俱灰。
我抱紧黑豆,闭上眼睛。
「我唱。」
13
出场匆忙。
没有胡琴,没有扮相。
但客人们都知道,只要红袖姑娘开了腔,那地方就是江陵城最好的戏台。
站在王府的花园里,萧祁白揽着宋宛容坐于席间,裴刃立在一旁。
花园里有一丛丛的海棠,是萧祁白曾经为我种下的。
此刻的他搂着宋宛容,抬眼问我:「选好曲目了么?」
我突然就笑了。
「选好了。」
闭上眼睛,夕阳沉落,最后的光晕落在我身上。
我缓缓开口: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宋宛容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她的生辰,点明了要欢快愉悦的戏。
我一开口她就知道不对。
宋宛容立刻去拽萧祁白的袖子,红了眼眶:「殿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萧祁白就像是恍若未觉,他的目光呆呆地落在我身上。
唱戏的红袖,是江陵城中,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存在。
袅袅戏音绕梁,远处的夕阳下,昏鸦起落: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戏梦难分。
这是我最后一曲了,唱完这曲,江陵城再不会有柳红袖这个人。
我用尽了力气,如同杜鹃泣血。
肩头渗出红色来,或许是朱砂的毒性太强,带动了我为萧祁白挡刀留下的那处旧伤。
「红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