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佃户耕种,手里的土地再多又有什么用?
郑余庆只觉得手中的纸张沉甸甸的,竟有些难以负荷。
从天兵出现的那一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必然会影响整个大唐的局势,但是真到了动手的这一天,郑余庆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
他本能地因自己被短暂的温情蒙蔽而懊悔,可是转念一想,就算一早就发现了天兵的目的,他就能阻止了吗?
就是让朝廷头疼不已,四十多年来始终无法撼动的河北三镇,面对天兵的攻势也不堪一击。
这一瞬间,郑余庆甚至从天兵这种徐徐图之的态度里,品出了一点对大唐百姓的爱护。毕竟真打起仗来,上面的人固然不好过,但受苦受难的还是他们。
郑余庆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来,铺陈好笔墨,想了想,先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一股新的浪潮即将来临,如果不想被淹没,现在就该开始打算了。
也无怪世家大族总能在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他们的消息渠道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
写完了这封信,郑余庆才重新提笔,开始斟酌给皇帝的奏折该怎么写。虽然他觉得天兵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文章不会只在洛阳发,但该上报的还是要上报,况且,还有洛阳宫的事呢……
……
李纯确实已经收到了消息。
俱文珍这段时间一直在密切关注天兵的动向,所以虽然是半夜,但这边刚开始发传单,那边俱文珍就知道了,他立刻派人去京兆府给郗士美施压,要求他管管天兵,然后亲自守在皇帝的寝殿外,人一醒就将事情说明。
李纯从俱文珍手中接过传单,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得上面的文字刺眼极了。
虽然角度不同,这些文章实际上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朝廷和藩镇都不知体恤普通百姓,反而一味姑息内部的一些弊政,所以才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王建实名的那篇檄文,更是将他们比作《诗经》中吃着民脂民膏却毫无作为的硕鼠,认为天下赋税本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今朝廷和藩镇既然不能保民恤民,那收取重赋本来就不合理。
官吏鱼肉百姓而丝毫不觉有错,如今有人为百姓张目,却又大喊着“鱼肉官吏”,是什么道理?
减税就是鱼肉官吏了?那本来就是百姓的钱粮,既然官府无法履行职责,把钱粮留在他们自己手里有什么问题?
最后再引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次强调官府的不合格。这样毫无限度地压榨百姓,等到忍无可忍、爆发反抗的那一天,他们才会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些文章差不多是将朝廷苦心维持的那一层遮羞布给直接扯开了。
实话总是最伤人,何况这等于是直接指着李纯的鼻子骂他,用的还是他祖宗自己说的原话。
李纯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耳朵里听到的只有赞美与吹捧,就连劝谏也要绕三个弯子,先将他捧上天,再委婉说“像您这样英明的人肯定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即便是那种委婉的劝谏,都会令他不快,何况是这种直白的骂人。
直到被身体里的麻痹感提醒,李纯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连忙深深吸气,平复下来。
俱文珍上回不在,只是听刘光琦说起皇帝的身体有异,今日虽然是来报信,但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这会儿他看得十分仔细,将李纯所有的表现都尽收眼底,很快就确定了刘光琦说的是实情。
他立刻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心里却在琢磨着,以后再有这种坏消息,得缓着说了。
俱文珍很清楚,自己的权力都是从李纯身上来,自然不会希望李纯的身体出问题。
毕竟就算能换一个皇帝,情况也未必就比现在更好,何况李纯这段时间的动作,显然就是在防着他们。现在他自己手握军队,要行废立之事,确实不那么容易。
除非……
俱文珍没有想下去,因为李纯已经恢复过来,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面色阴晴不定地问,“你是说,天兵已经将这些纸发得满长安都是了?”
“是。老奴已命人去收缴,只是天兵发得实在太多了。”俱文珍道,“老奴也派了人去京兆府,要求郗士美处理此事,只是……”
李纯冷笑,“若是靠他,只怕朕死了都不知道。”
俱文珍低头不语。
李纯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团,“看来这就是天兵的回应了,减税之事,他们绝不退让。”
俱文珍这才问,“陛下,可要召集重臣商议?”
“议什么?”李纯继续阴阳怪气,“他们若是有办法,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李纯说的不是气话,当同样看到了传单的重臣们过来求见的时候,他也直接让俱文珍拒绝了。
自从永贞元年八月李纯登基,至今差不多五年的时间,他一直都兢兢业业,对国事和政治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甚至经常批奏折到深夜。
所以朝臣说他有明君之相,也不完全是吹捧,他确实足够勤政,而且也愿意听劝。
不肯见朝臣,这还是头一回。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时候皇帝就算召集他们议政,其实也议不出什么结果来,确实很容易打击积极性,但是皇帝的表现,还是让众多朝臣心下泛起一丝隐忧。
当年的德宗,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是雄心勃勃、兴致满满,后来削藩越削越乱,甚至连自己都一度被迫掏出长安,德宗的热情就彻底被浇灭,从此以后彻底摆烂,一边拼命捞钱,一边沉迷享乐,将前朝后宫都弄得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