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样尽免杂税,只减少一两项,日子说不定就能过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笔回信。
只是越写,他就越感觉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又是如此虚伪矫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搜掠剥削之风,本来就是从皇帝开始的。程异不过是皇帝和朝廷剥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会被万人唾骂的坏事,他要是做得好了,节节高升,那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才是真的没救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些闪烁着辉光的文章,想到如“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这样直指皇帝的诗句,他的心里就更不能平静。
但这封信终究写完了。
柳宗元将信封好,自嘲一笑。
伪饰,是他被贬官之后、不,是他进入官场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
在这样的官场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于任事、求廉政爱民,有可能吗?
柳宗元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重新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来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再拜顿首座前,谨致书以白……”
……
柳宗元睡了来到永州之后第一个好觉。
没有梦,没有焦虑,安然恬淡,无拘无束,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见太阳的光越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将这间斗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总是出游,就是因为住的地方太过狭窄,常常让他觉得它更像是一间囚室,待在里面总有种肢体都无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虽然仍旧是一间狭窄的斗室,但它与外间的世界是连通的。
柳宗元下了床,将窗户完全推开,凭窗而立,游目四顾,只觉得天地开阔、视野开阔、心胸开阔,就连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象,似乎也都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可爱。
旁边忽然冒出来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闪着,朝这这边看了过来,正对上柳宗元的视线,吓了一跳,又猛地缩了回去。
柳宗元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和娘!”
小脑袋又探了出来,似乎是在观察他的情绪,而后才束手束脚地走了过来,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阿爷。”
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知道家里出了事,知道阿爷的心情不好,所以在他面前总是十分乖巧。
柳宗元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这几年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让家人们也跟着忧心忡忡,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察言观色了。
他摸了摸和娘的脑袋,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和娘睁大了眼睛,微微仰头看他,老老实实答道,“十叔让我来看看阿爷起了没有。”
“咳……”耳畔传来一声不自在的清咳,柳宗直也从旁边走了出来,柳宗元忽然注意到,他此刻那种束手束脚的姿态,简直跟和娘一模一样,于是脸上笑意更甚。
柳宗直小心留意着,见他面上带笑,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控诉的口吻说,“八兄昨晚又是半夜才睡。”
“忘了时辰,下次不会了。”柳宗元连忙道。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在外做官时带上几位家中子弟在身边,既有人帮忙做事,也可以让他们提前历练一番,增加对官场的了解。柳宗直也是因此跟在柳宗元身边,可惜他不久就遭贬黜,非但未能在仕途上有任何助益,反而连累宗直登第后也不得授官。
但柳宗直还是跟着他来了永州,这几年柳宗元的生活和杂事,都是他在打理。
若不然,柳宗元哪得能日日寄情山水之间?
之前茫然不觉,这会儿柳宗元心澈神明,只觉得贬谪以来种种真如身在梦中,至此方醒。
柳宗直确定了他是真的心情好,就问,“昨日大兄收到的信,莫非有好消息?”
柳宗元给京中的故旧写信,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那信还是他去驿站寄的呢。
闻言,柳宗元微微迟疑,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看了几篇文章,揣摩良久。”说着转身走到书桌边,将那份传单取来,递给柳宗直,“你也看看。”
柳宗直拿了文章在手中阅览,和娘也凑到他身边要看,柳宗直干脆蹲下来,叔侄两个头碰着头,看得十分认真。
柳宗元会心一笑,收回视线,继续远眺。
等柳宗直读完了文章,抬起头来,准备跟自家八兄讨论一番时,却忽听柳宗元道,“对面那座山叫什么?”
柳宗直顺着看过去,道,“好像就叫西山。”
“这西山我们似乎还未去过。”
柳宗直已经习惯了他对山水的热爱,便道,“那明日就去游览。”
“不必明日,现在就去吧。”柳宗元说。
柳宗直有些惊讶,但今天八兄似乎格外高兴,他也不愿扫兴,就笑道,“那就现在去。”
两人即刻招呼仆人出门。
和娘将他们送到门口,正眼巴巴地看着,柳宗元忽然回头看向她,道,“和娘也来。”
小姑娘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兴奋地跟了上去。
下山时柳宗元还顺便去驿站寄了信。
说来很怪,之前寄了信,他总是坐立不安、望眼欲穿地等待回信,盼着有好消息来。但现在信寄出去,柳宗元只觉得一身轻松,哪怕想到可能没有回信,或者回信是坏消息,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柳宗元的痛苦,有一半来自于从高位骤然跌下的落差,另一半则来自志向不舒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