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本地的官员们已经从朝廷的邸报或是亲友的书信中得知了这些事,但是没有签书公事之权的柳宗元,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他还在等亲故旧交们的回信。
柳宗元曾以为,被贬到此地,就是最煎熬的事了,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等待才是。
要是彻底绝望,不再心怀侥幸,纵然苦闷,至少心湖可以重归宁静。但偏偏还有这么一丝希望,哪怕那希望的火苗是如此脆弱,随时能被风吹灭,就连自己也知道护不住它,可这火苗既然未曾熄灭,人就不会甘心就此沉入黑暗。
所以这两个月,他比过去的四年经受了更深更痛的煎熬与折磨。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比之前更加频繁地出游。
这种出游有没有稍微缓解一下他的心情不好说,却是救了他一条命。
在他某日出游时,龙兴寺被一场大火焚毁。
柳宗元在永州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那一点家当,瞬间荡然无存。
搬到法华寺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有时候,想到这些会让柳宗元惴栗不已,但又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上天让他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呢?
都说否极泰来,他都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总该有好消息了吧?
然而送出的信石沉大海,好消息迟迟不来。
此刻,柳宗元拆开了程异从淮南写来的信,心中也依旧是两种情绪交织、拉扯,让他难以平静。
但先从信封里抽出来的,却不是程异的书信,而是一张被叠起来的纸。柳宗元将之层层展开,发现这张纸尺幅大得惊人,上面的文字也很古怪,本该是很好看的字,却显得十分呆板,没有半分灵气,简直不像是写上去的。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点评书法,被纸上的文章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河北的变故,天兵的存在,减税的政策,天兵与朝廷和其他藩镇的博弈……都看得柳宗元惊心动魄。
原来外面的世界,在他茫然不知之时,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宗元甚至忘记了程异的信还没看,他将纸上的文章反复看了几遍,不停在心中点评、推敲,越看越觉得妙。
文章妙,文章之下透露出的执政思想更妙。
天兵,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83章 大唐第一嘴强王者刘禹锡。
法华寺位于城郊的山上。
这是柳宗元特意挑选的地方。刚到此地时,他寓居龙兴寺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时日一久,他也喜欢上了这种远离人烟、淡远清寂的生活。尤其是凭窗远眺时,天地一片开阔,可以稍微抒发胸中闷气。
不过,山上哪里都好,就是植物茂密,蛇虫鼠蚁也多。
南方的蚊虫,连个头和性情都比北方的更彪悍,纵然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年,柳宗元仍不能习惯。
尤其是夏夜,总会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蚊虫,在耳畔嗡嗡喧闹,吵得人心浮气躁,再加上天气燠热,着实难耐。便是最喜欢的看书作文,在这时候,也救不了他。
但今夜,柳宗元忘了蚊虫、忘了湿热、忘了心烦、忘了身处斗室,甚至忘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文章上。
大抵这些文章就是写来给人看的,前因后果说得十分明白。而作诗文的人,或典雅、或恣肆、或犀利、或平易,手笔皆非同俗流,虽然用的是笔名,但柳宗元也认出了其中两三个。
想到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不世之才正参与到这样一件大事之中,柳宗元一时心驰魂荡、神往不已,一时又反思己身、心绪低落。
但总的来说,还是激动大过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过“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这样的观点,到永州之后,接触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对此体悟更深。
百姓对于种种苛政并非没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来,那是因为官府势大。可是官府以势压人,早晚将成祸患。
现在看到天兵以更胜于藩镇的势力压服藩镇,却又愿意体恤小民,正与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么可能不高兴?哪怕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自己,他也仍觉振奋。
这世上终究有同道者。
将这些文章反复吟诵多次,柳宗元才渐渐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他仍然身处斗室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变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可是他的心灵却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酣畅。
将手中的纸页放下,他才想起来程异的信。
虽然看文章时,就已经对此时的天下大势有了一些判断,但程异的信里讲得更详细,补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份针对魏博和幽州的传单送到扬州时,同来的还有天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河北、俘虏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消息。
信件的末尾,程异用一种且喜且忧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烦恼。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税都不好征了,幸而今年的夏税已经征完,但是秋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程异被启用,就是因为皇帝看中了他理财的能力,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这里,一面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忧心,一面却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觉得高兴。
虽然天兵如今的势力只在河北,并不能干涉其他地方的内政,但到底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