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为什么在李杜之间更尊杜甫?可不仅仅是因为评判标准不同,而是因为他的诗歌具有更强烈的反应现实以及劝谏讽喻的职能,最符合儒家的风雅之道,而这才是诗歌的正道,所以杜甫的诗才被提高到了“诗史”的地位。
现代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所以往往很难理解。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诗确实不是私人能随便修的。要是诗人自己把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也就罢了,但安西军显然是要大规模的修订编纂诗集,这是朝廷才能做的事。
郝主任不慌不忙地行完礼,这才直起身笑道,“所以这并非雁帅一人之事,而是整个朝廷的大事。雁帅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让我代为上奏,希望陛下能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天下文学之士,共襄盛举。”
说着取出奏折,双手奉上。
李纯都气笑了。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偏偏这事,朝廷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拒绝吧,真当安西军需要朝廷这道诏命吗?不同意他们肯定也会干的。到时候天下文人的心都向着安西军,还有朝廷什么事?但不拒绝,其实也是眼睁睁看着安西军打着朝廷的名义招揽人心。
梁守谦见皇帝没有开口,便上前接了奏折,转呈过去。
也许是因为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太多,就算看到这写得咄咄逼人的奏折,李纯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合上奏折,随意地将之放在一旁,“还是先来说说另一件事吧,不是说要给朕建议吗?”
确实,在这件事的衬托之下,天兵要编修诗集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郝主任也不意外,拱手道,“不知道陛下究竟在等什么?”
李纯微微皱眉,“此言何意?”
“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名下良田千顷的世家大族,正在商量要降低地租了。”郝主任说,“陛下难道要等天下土地人心尽入大族之手,才迫于形势去改革税收吗?”
李纯心下一惊,脸色终于变了。
他并不怀疑天兵的消息来源,更不认为天兵会用这种消息来骗他,所以,她说的只会是事实。
其实在河北的税收降下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或早或晚,其他地方的税也会被迫跟着下降,要不然百姓就算不反抗,也要逃走了——两税法之后,大唐朝廷早就不禁百姓迁移,当地官府就算想拦,又能拦得住多少呢?
但是从上到下,都没人提这件事,秉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能多收一点就多收一点的想法,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确实是像郝主任想的那样,是打算等不得不改了,再去改。
可是李纯没有想到,朝中诸公表面上一言不发,似乎要跟他一起拖,私底下却另有打算!
可以想见,一旦当地大族降低地租,百姓必定会举家去投——对距离河北比较远的百姓来说,比起冒险迁移逃走,接受本地的、自己更熟悉的大家族的庇护,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到时候,朝廷就算降了税,又还能去收谁的税呢?
李纯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
或许天兵早晚有一天会取代朝廷,这一点,他很早就意识到了,但是现在他才发现,也许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就会先被他的臣子们毁掉。
杀死王承宗的不是天兵,而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李纯再次提醒自己这一点。
天兵是他的大敌,却并不是最迫在眉睫的隐患。
或者说,天兵的祸患从来不隐,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一如手边这份奏折,就算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安西军修的书,他们也要让他下诏,将事情做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这本该是朝廷的立场啊。
这一刻,李纯终于明白雁来要做什么了。
她要做王莽,不,她要比王莽做得更好,她要天下人都来支持她、期盼她,主动推着她坐上自己的这把椅子。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非但不会对他做什么,反而会像今天这样,让人来提醒他,怎么做才是对的、好的。
她要他保证大唐的平稳、安宁,直到那一天到来。
何等骄傲、何等自信!
这一刻,李纯也不由得为这份气魄所慑。
有唐二百年,不,自从秦皇横扫六合以来,这样的气魄,还有第二个人吗?就算是秦皇本人,或许打天下犹有胜之,论到治理天下,也多有不如。
这就是天兵带来的天命吗?
李纯既想哭又想笑,跟她比起来,他曾经的雄心壮志,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啊……
上天待他何其残忍,既然不打算将天命给他,又何必生他?
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李纯连忙伸手撑住面前的桌案,缓了好一会儿,那种晕眩感才终于消退,但他的心还是突突地跳着,仿佛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过了很久,李纯才翻开手边那份奏折,提笔在后面写了个准字。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郝主任,“你、你们,还想要什么?”
这算是他对这份提醒的回报,郝主任也不客气,“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我们想重开洛阳宫,再设丽正书院,做修书之处。”
顿了顿,她又强调,“只修书。”
毕竟大唐朝廷开设的这些书院,弘文馆、集贤殿乃至国子监之类,全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一般来说都肩负着制定朝廷典章制度、监修国史、劝谏皇帝、教化天下之类的工作,教书和修书,反而都是次要的。
“洛阳宫……”李纯目光幽深,竟一点都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