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瑟缩着身子、微微发抖的样子,显然也并不是不觉得冷。
雁来没有亲身体验过什么人间疾苦,可是看得多、听得多,她能猜到他们为什么不穿着衣服干活——衣服比人精贵,拉纤这种活计又太容易磨坏布料,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负担不起。
雁来收回视线,问道,“这里谁能做主?请出来说话。”
这一问,对面的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要挡住某个中年人,殊不知这样的举动,让那个人在人群中更加显眼了。
麻四郎苦笑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安抚其他人,“乡亲们别慌!我看来的像是天兵,他们不会害我们的!”
听到“天兵”两个字,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变得响亮了一些,但确实没之前那么惊慌了。
玩家这一年时间在大唐的种种行为和事迹,还是为他们挣到了几分信誉的。尤其是在小民百姓眼中,能够倒逼朝廷出台新政,降低税赋,这可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漕工们有时候闲谈,也会忍不住畅想,什么时候天兵才会管到河面上来,也替他们做做主?
不过幻想就只是幻想,当天兵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们反而不敢怀有这种妄想了。
最乐观的想法,也只是觉得说不定能做天兵的生意,赚上一笔——天兵有钱,好说话,应该不会随便找理由扣钱。
麻四郎捏着手走到天兵面前。
他其实也很紧张,但又知道忤逆的下场会更糟糕。好在天兵名声不差,应该不是来折腾他们取乐的,就算真的折腾了,应该也会给赏钱。
他也没敢靠太近,停在了几步之外,腰彻底佝偻下去,不敢正眼看对面的人,“小人就是这一队的领头,贵人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问一些情况。”头顶上传来一句清亮的女声,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正当麻四郎不安时,背上微微一沉,覆上了厚厚的、柔软的、温暖的、甚至仍带着香味的斗篷。他在风中冻僵的躯体突然被那种柔软暖和包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冷。
他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捞住了。
“贵、贵人……”麻四郎抖着手,想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又有些不敢,只能不安地摸摸腰间,“这……小人带了衣物。”
雁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然见他腰上系着一件上衣,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御寒的样子。
“披着吧。”她说,“这么冷的天气,你们辛苦了。”
麻四郎听她语气温和,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冀,连忙问道,“不知贵人要问什么,我们、我们的船几时能走?”
雁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她这么一拦,他们今天的工钱可能就没了,难怪刚才那么警惕防备。
但拦都拦了,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便道,“船暂时走不了了。不过不用担心,耽误的时间,工钱会给你们补上的。”
这不是耽误了几天工钱的事,麻四郎知道,可是贵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张了张嘴,又问了一遍,“不知贵人要问什么?”
“嗯……”雁来有点卡壳了,要怎么态度自然不刺痛对方的打探消息?
郝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纤夫拉船,所以想找你们打听打听情况。”
原来是贵人没见过这些,觉得新鲜、好奇。
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好心的贵人问过了话,通常都会多给赏钱。
麻四郎放松了一些,再加上郝主任很懂谈话的技巧,他很快就顺着她的话,开始有什么说什么了。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
这句话在底层百姓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南方的人口密度远高于北方,人均土地占有量低,再加上大户兼并,失地或者无地的农民自然也更多。这些人或是参军打仗,或是给人当佃户奴仆,又或者像眼前这些纤夫,靠干苦力活儿养家糊口。
所有苦力活里,码头的活儿最稳定,因为服务的都是商人和士人,赚得也更多,聚集在这里的苦力自然最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靠力气吃饭的人。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帮派。他们大都按照同乡抱团,一开始只是为了互为援手,可是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自然会滋生权力和腐败。
苦力们受着帮派的保护,也受着帮派的剥削,赚到的钱还没拿到手里,就要先交出去一部分。
但帮派上层其实也不是坐享其成,他们要结交官府、结交商人,想方设法维系并扩大现有的地盘和生意……
总之,虽然雁来和玩家有些看不过去,但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他们始终在努力地活着,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他们就是应该这样活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麻四郎十岁出头就开始在码头讨生活了,那时候干不了重活,但是人机灵,就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再长大一些,也开始扛包拉纤,因为心思活络,有办法,所以在同乡中渐渐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而然接了领头人的位置。
虽说是领头,但也就是带着乡亲们找活计、谈工钱、讨薪酬,并没有任何特权。
不过,他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还是比普通的漕工更多,对于码头上的各种规矩也十分了解。小到漕工们的帮派划分、彼此之间的仇怨和矛盾,大到转运使衙门的胥吏是什么出身,跟哪个帮派有渊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