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这样的人,僧人之中就绝对没有吗?
灵澈上人自己是很虔诚的信徒,也愿意相信人心向善,但他也不敢替所有的佛教徒担保。
他不愿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广泛流传的“神迹”和“显灵”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这样的算计?甚至……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实,全是算计?
一种无形的、恐怖的阴影笼罩在灵澈上人的心上,让他面色一片惨白。
雁来看到他这样子,也有些不忍。
她只是忍不住挑个刺,真没打算把对方的信仰干崩塌啊!再怎么说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万一想不开再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她作孽?
但是万一她开口去劝,越劝越糟糕呢?
不等雁来犹豫出结果,灵澈上人已经长身而起,朝他一礼,笑道,“是我着相了,多谢施主当头棒喝。”
雁来:“啊?”
灵澈上人却是一脸的感慨与醒悟,“人生百岁,便如持灯行夜,功名利禄皆是虚妄,若是着了相,为之所迷,忘记手中灯盏,便不免会走错路了。”
雁来一脑袋问号,你还真悟了啊?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既已醒悟,又岂能知错犯错?”灵澈上人再次对着雁来一礼,“贫僧冒昧了,这便告辞。”
“等等!”雁来连忙一把抓住他的僧袍,“先别走,说清楚你来干什么的!”
灵澈上人目瞪口呆,只得道,“无非是名利之事,虚妄而已。雁帅听完,恐怕也不过付之一笑,如此,又何必污了你的耳?”
“我笑不笑的,那是我的事,你先说清楚。”雁来坚持,“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灵澈上人无奈,只能重新坐下,叹道,“雁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灵澈上人大笑出声。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标准的得道高僧的气质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但奇异的是,现在这种随意的、甚至近乎恣意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感,反而别有一种超然洒脱。
“行了行了,说正事,你到底来干嘛的?”雁来的态度也随意起来。
灵澈上人稍稍敛了笑,道,“这事还要从昙曜说起。”
话说后来北魏灭掉了后凉,昙曜也就从河西来到了平城,很快又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危机:太武帝毁佛。
先是被自己雕凿的佛像救了一次,又亲眼看到佛教的寺庙、经书、塑像、法物被毁坏,僧尼被杀害,让昙曜痛定思痛,向刚刚登基的文成帝提议在山中开凿石窟,让佛教能够永远流传下去。
这就是著名的云冈石窟。
石窟开凿完毕之后,昙曜又向皇帝建议,设立了完善的僧户制度,允许寺院拥有土地、人口,免除赋税和劳役,从此寺院真正成为了独立于皇朝统治之外的一大势力,能够超脱于世俗之外。
然而今年初,李纯下诏要求所有免课户一体纳税。
本以为寺庙和僧侣不在其中,谁知五月底,他们就被通知要交夏税了。
被触犯了利益的僧人们群情沸腾,认为这项政令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于是便决定集体前来洛阳,想当面向雁来陈情。
灵澈上人倒不是为这个来的,他真的只是想把故友托付给自己的《茶经》送过来出版。
但谁让他也是个僧人,而雁来又只想见他?
于是这项重任就被其他僧人交托给了他。
“等会儿,皇帝下令让你们交税,你们来找我陈情?”雁来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我看起来这么像个热心肠的好人吗?”
灵澈上人被她逗笑了,“并非是因为雁帅好说话,不过是众人都认为,朝廷之所以会改革税制,根源就在于天兵减了税,朝廷用度不足,才会向原本的免课户征税。”
既然根源是天兵,那当然要来找她。
“啧,”雁来嫌弃地道,“果然啊,特权享受久了,就会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灵澈上人也是一叹,“方外之人,又何尝真的放下了世俗名利?贫僧方才就说了,真说出来,不过是污了雁帅的耳。”
“还是现在的政策太宽容了呀!”雁来若有所思道,“百分之五的税都不愿交,这是日子过得太享受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灵澈上人:“……”
他也超然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雁帅的意思是……?”
“我记得,佛教最初是推崇苦修的。”雁来说。
“……是。”
最初时,佛教的修行方式是独自遁入山林之中,开凿洞窟,一边雕凿佛像,一边修行佛法。等到洞窟形成规模,佛法自然也有成了。西域的很多千佛洞,都是这么开凿出来的。
但是后来这不是要走上层路线,让国王和皇帝支持佛教嘛,总不能让他们也去山里苦修吧?
于是就像顿悟派在吐蕃更受欢迎一样,中原王朝的佛教也变成了心诚则灵,皇帝和贵族不用持戒,至于开凿洞窟、修建寺庙之类的体力活,更是完全交给了工匠。
他们甚至还给取了名字,将更注重个人修行的原始佛教称为“小乘佛教”,更偏向于吸收更多信徒、增加佛教影响力的新式佛教称为“大乘佛教”,让人一听就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高明。
现在的大唐,当然也有持戒苦修的僧人,但是像这种寺院名下有土地有佃户,享受着旁人供奉的僧人,跟地主有什么区别?
地主都没对新的税收政策说什么,因为百分之五实在已经很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