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是冷汗直冒。
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它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却仍旧绵绵不绝。
在民间的闲谈里、在诗人的作品里,这件事经常被提到、被反思,可是在朝堂上、在公文里、在皇帝面前,这仍旧是不便提起的禁忌,往往只能用一些“艰难”之类含糊其辞的话来指代。
现在雁来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雁来还没说完呢,“这几十年里,除了战乱播迁之外,再无帝王巡幸行宫之事,国家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去修缮重建,行宫荒颓,自是无可避免。可是这些荒芜的宫殿放在那里,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过去发生的战乱和灾祸。”
所以,讲这些地方都收拾出来,做出妥善的安排,既能增加收入,又能消除这种无形的影响,有什么不好?
这一番话虽然出格,却也不算没有道理,众人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最后还是李吉甫开口,“是我等思虑不周,让令君见笑了。既然令君已经有了打算,那我等听令行事就是。”
摄政王什么的,更像是坊间流传的诨号,自然不能当面叫的。按照大唐的风俗,还是更习惯以京职来称呼官员,雁来现在官居中书令,倒也当得起这一声“令君”。
……
“安邑公。”李夷简赶上李吉甫,有些不快地质问道,“行宫是陛下驻跸之所,怎可轻举妄动?”
李吉甫淡淡道,“易之兄难道很希望陛下巡幸行宫吗?”
李夷简一噎。
据说内署的院墙上,原本画的是曲龙山——这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仙山,乃是德宗朝大诗人顾况《曲龙山歌》之中虚拟的一处仙境,不知被何人画在此处,李纯登基之后,对其中仙山颇为向往,近臣担心他想临幸曲龙山,干脆就给将原本的画给抹掉,换成了松鹤图。
朝臣们对帝王出巡的态度,大抵如此。
就算是宦官,除了少数脑子不正常,想要取悦皇帝以及谋取更多的好处的奸佞之外,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想让皇帝随便离开长安。
“如此,那将行宫尽数挪作他用,又有何不可?”李吉甫又问。
李夷简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啊,连行宫都没了,那皇帝也就没法巡幸了,除非大兴土木,但那样的阵仗就太大了,朝堂上下都会竭力阻止。
李夷简也是个干脆的,立刻低头道,“是我孟浪了。”
李吉甫并不在意,“你也是为礼法着想。”
李夷简越发惭愧,匆匆告退。
李吉甫目送他远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延英殿。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也不方便对李夷简说。现在的皇帝,已经无力巡幸了,至于将来的皇帝……将来的皇帝想要亲自处理这些行宫,有什么问题?
雁来不仅也姓李,而且也同样代表了皇室的利益,李夷简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李吉甫早就知道,只要朝廷愿意接纳雁来,所有的困扰都会迎刃而解。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才发现自己想得还是保守了。
雁来那种面对一切难题都举重若轻的态度,实在让人舒心。
前两年,朝廷连续讨刘辟、平李锜,人人都说元和一朝有中兴之相,但是跟现在一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刘辟、李锜这种原本还算是个人物的人,在天兵手底下估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的大唐,才真是要中兴了。
不、不只是中兴,就算是极盛时的开元天宝年间,乃至许多儒生所推崇的秦汉,也未尝不能追赶乃至超越。
想到这里,李吉甫只觉得眼前的天地似乎都变得更加宽广、高远,让人心头敞亮。
他踱着步走回政事堂,李夷简等人已经在调阅雁来想要的资料了——既然都是官有的产业,各种资料当然都是有备案的,只是没做过系统的规整,显得既多又散,如今得先整理一番,弄清了大概的情况,再派人去实地勘察。
政事堂上下忙了好几天,大半个朝廷都被调动起来,总算将这些官有的产业都整理清楚了。
“比我想的多啊。”雁来一边翻看,一边道。
几位宰相都沉默着。
说什么?说这几十年都在打仗,长安城几度陷落,死了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权贵,所以才能空出这么多宅子?
就算他们不说,雁来也能想得到。
毕竟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的中晚唐嘛!
她随口感叹了一句,又发现了新的华点,“怎么这么多庵堂、道观、庙宇?”
李吉甫解释了一番,她才知道两京现在很流行在某权贵去世之后,将宅子舍了做寺庙道观,供奉他们的灵位祈福。比如郭子仪这位汾阳王的旧宅,现在就已经是法雄寺了。
不用说,这又是皇家带起来的风气。
盛唐以前,很多公主都会选择出家修道,以换取社交上的便利,她们去世之前,也多会捐出自己的宅子改成寺观,后来就成了定例,太后、王妃、公主等去世后都要立庙祭祀。
想也知道,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太多百姓来烧香,自给自足是不可能的,花费肯定是朝廷来承担。
雁来深吸一口气,特权阶级是真该死啊!活着的时候浪费民脂民膏也就罢了,死了也不消停。
好消息是,皇帝家也没有余粮,所以虽然想骄奢淫逸,但实际操作下来也是处处将就,譬如这宅邸改寺观,就只有极少数是将原本的房子拆了修新的,大部分都是继续凑合用。
所以要改回来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