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9)
阿公便让他同我坐下。
「云廷好些时日不曾来了。」阿爹小心地说了一句,又去偷瞧旁边的人。
云廷是宋晋及冠时,我阿公给他取的字。
「是,近日公务繁忙。」他恭敬冷淡地答道。
「公务有多繁忙?忙得连你母亲都不及见一面?」
他阿娘幽幽开了口,声音如旧日般婉转动听。
她似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我真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冷眼瞧着。
他微微垂颈,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看来并不曾那般忙,不知母亲哪里招了你的嫌,见你一面都这般难?」她捏着帕子点点眼角,我一时没看出那眼泪到底存不存在。
不知她是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只如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都午时了,家里不吃饭吗?」若不是阿公打断,她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戏来。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阿爹在家如今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她生下了一个二品大员的儿子来,有了给她撑腰的人,她除了往日的矫情,更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不曾见到满满,问阿公,阿公说她阿娘将她送进了宫里,做了五公主的伴读。
她今年才七岁,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一次?也不知她想不想家?
宫里那样的地方,要想过得畅快,不知有多难。
我想见见她,却不知能不能见得着?
我送她回她阿娘身边时,她嘴里还只会念阿姐呢!
我的院子似没变,又似变了,家里下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可宋晋他阿娘面子情都不愿做,屋里薄薄一层灰,不知多久不曾收拾过了。
我一时没了住下来的兴致,只一晚也不愿住了。
我去寻阿公,阿公的院子倒是收拾过了,看着还齐整,被褥也是新的。
我同阿公说许久不曾回京,想出去瞧瞧,若是晚了,就住客栈。
阿公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收拾了包袱出了门,既无人问,更无人拦。
早就这样了,没了我阿娘,除了阿公,便没人在乎我了。
他们早已是旁人,旁人如何,早不能伤我半分了。
我晃晃悠悠出了棠花巷子,雨已停了,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暖融融洒下来。
正是万花烂漫的好时节,京城又与旁处不同,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这就是孟元老笔下的盛京。
第15章
许久不曾见识,我已有些恍惚了。
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离开又归来,却像个远客。
只宋晋却等在路口,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定然会出来。
他提过我肩头的包袱,一句话也无,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背影,是说不出的冷肃。
他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却只是座一进院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正门紧锁,只留个角门,我立在门口不愿进,我不能也不愿再和他有过多牵扯。
他回头看我。
「回家了。」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委屈,这是他的家,同我有什么关系?自我阿娘去了,阿公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
我依旧站着不动,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
我已不是往日的闻声了。
他却不声不响地捏住我的袖口,看起来并不曾使多大力气,可终究是将我拽进了院子。
或许我心底是愿意的吧?想看看他家长什么模样,想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儿,朝南并排的五间屋子,西边三间。
只占了院子大的便宜,看起来还宽敞些。
院角种些零碎的花草,屋后一棵极大的核桃树。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方质朴的小院儿里,竟住着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大人呢?
约莫听见了脚步声,西边的厨房里出来了两个老仆,一男一女,都已花白了头发,脸上是沟壑般的皱纹。
「大人同大姑娘回来了?可吃过饭了?」他们并不曾问过我是谁。
我思来想去,实不知在何处见过他们,他们是从何处识得我的?
「阿婶做两碗素面来吧!」他吩咐完,便带我进了正屋。
里面也同外面一般寡淡。
「那阿婶是谁?为何识得我?」我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便不那般湿冷了。
他并不答我的话,慢悠悠地倒了两盏茶,又慢悠悠地将一盏喝了。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既要走,不能等我回来吗?」
「你知我脾性,一时性起,半刻也就等不得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茶是旧茶,喝起来涩口,茶汤也太浓了些。
他是无钱买茶吗?家里看起来并无几个下人,只俸禄也不该将日子过成这样的。
我心底是不愿见他过得太好,却也不愿见他过得这般清苦。
快洗褪色了的旧袍,粗茶碗里苦涩的旧茶,同他真的一点都不相配。
「是,你自幼时便是这样的。同我说说吧!说说这些年你同阿公是如何过的?」
他看着我,十分慎重认真的模样。
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同心思,为官数年,他已深沉得不是我能看透的人。
年少时我也不曾看透过他。
「说来话长,我今日还要出去逛一逛,明日还得去郊外的庄子住一阵子,等闲时吧!我慢慢说与你听。」
「闲时?何时能等到你闲?」他问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