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鹤(137)
见人彻底走后,宋婉站了起来,没有表情地俯视着那冷若冰霜的面容,道:“她走了。”
榻上的人听完,长长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一双失神的眼眸。
青云撑着手坐起来,唇色泛白,气息不稳地向宋婉道了一声谢。
他们也不说谢什么,明明青云那一剑差点要了宋婉的命。
宋婉了然:“我不救无心之人,你既然执意如此,好自为之。”
最后一人离开后,青云默不作声地穿好衣裳,动作间摸到悬系在腰间的黄木鱼尾,他将这红漆描边的黄木鱼尾解了下来。
江湖称,尾虹现,穿骨刺世,绣皮取囊,喜行深渊。
青云曾在堕于深渊时见到那神仙般的人,从此献上皮囊与血骨,俯首称臣。
他的命,早早交付在十年寒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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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与宣饮竹的交手中,宋婉也并未全占上风,她被踹到小腿,此时痛意上来,走路难免一深一浅。
灯笼已在夜风凄凄中灭了半晌,明月也被云层掩住,山间一片灰暗。
宋婉只可依稀凭着远处檐下的灯色,看清回程路。
旧青色的石板弯向一道月门,庭院白墙攀爬着一丛蓝雪花。绿藤载着淡蓝色的花越过矮墙,沉甸甸压下枝头,小心地垂落到一方宽阔的肩上。
遥遥见着,那花丛疏影下沉稳站着一提灯相望的人,半明半昧的光色中,依稀可见他深邃安静的眉眼。
瞧着远处的身影,宋婉眼睛眨了眨,停步在原地,不敢向前。
那眼眸映出的几分朦胧,渐渐与清梦的剪影相合。重叠的每一瞬,都似断崖前的天崩地陷,半缓半疾地晃着心湖,在浇灭三年大火的雨中,长出催鹤神归的莲丛。
一寸的灯火照亮磕磕碰碰走来的路,而后在裙摆前定成一团光晕,窸窣间,带着暖意的外衣落在肩头,挡住背后袭来的汹涌山风。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苍茫世事几回梦。
宋婉垂眸不语,直到那为她披衣的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力度很轻,似乎只是在提醒这个人,别总回望前尘,该回人间了。
梁恒仰头看天,“山雨落了,再不走要成两个落汤鸡?”
他声音含笑,默然地收回手,慢慢踱步走在宋婉身侧。
宋婉忍着痛,走得慢而稳,夜雨细密地落在眼睫上,化开眼底仓皇无措的浓烈。
不可细想这数月来,宋婉回避了多少次喷涌而出的情绪,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再次看到这人间,一切都应该重新来过。
可谁都心知肚明的是,这一切的重新来过,可以有对仇人的恨,对师门的念与怨,对要救之人的心切,排除在这之外的是曾泣血悲歌,舍下一身血骨的爱。
宋婉认为自己厌倦了爱,也不必再有那个人。
所以当一切有所重合时,宋婉在深浓夜色中筑起高墙,屏却所有不明的悸动,将它当做无意,甚至是恨,那个人该去死。
她对所有人都给予了宽容,唯独自己的爱,不被承认。
因为一旦承诺,一旦回首,一旦习惯那久等的明灯与克制的行为,宋婉就输了。她就要再度走上那必死的路,粉身碎骨。
恰如此时夜雨闻铃,身旁人的存在,他引着自己走上一条不可回头的
断崖路。
第79章
檐下雨滴成一帘珠线,庭院芭蕉绿。
宋婉躲到屋檐下,抬手拂去鬓上的雨珠,随后向身旁人侧目,道出心中的困惑:“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宋婉这次问话,梁恒睨她一眼,没好气:“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我。”
一个时辰前,梁恒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他时不时想起山下村民对灵山派莫名的畏惧,又会想到密室里那孤寒的骸骨,便一个激灵起身,披着衣裳就跑到宋婉门前。
梁恒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抬起的手又放下,模样犹豫。毕竟宋婉也不是普通儿女,一拳一个他还是不在话下,要是自己打搅了宋婉的美梦,莫不是要挨揍?
想到这,梁恒嘟囔:“也不知她今日用的什么香粉?”
这门扉被敲了半天,梁恒也在外等了半响,却没见里面有什么脚步声。
恰巧那时云层蔽月,华光一点点消退在梁恒身后,庭院悄寂,只余偶尔有几声风啸从耳边滑过。
梁恒背后发凉,他顿时用了力气强撞开房门,大步走向室内,揭开锦被一摸——空荡荡!
慌张不安的心情彻底捣乱梁恒原本冷静自持的思绪,他指尖发颤地到处摸索。
昏暗的房间内,梁恒思绪被一点不安躁怒的火焰点燃,他几乎毫无章法地处处翻找,誓有掘地三尺的意思。
“宋婉?宋婉!”
临近崩溃时,突然,温热的掌心在枕下碰到一处冰凉。
不容多想,生怕是宋婉留下的什么信件,梁恒一把抓起便跑到自己房内,手慌脚乱地找到火折子点燃,将物什放在光下。
光芒映出那物什的身影。
轰然!
如同被一捧冰雪覆在心头,他躁怒嗜血的狂热陡然消散到只留一片死寂灰烬,眉眼流出茫然无措的神色。
掌心握着的,正是他从谭拓寺回来时,亲手给宋婉的那支被自己握断的簪子。
此时,这支通体碧绿的竹簪正完整眠在掌心,如同那日他碰触的一截脖颈,细腻光滑。
慢慢地,梁恒将那修复到几乎看不见痕迹的簪子握紧,但又没那么紧,只是颤颤地贴在隐着伤痛的胸口,安静呼吸。
原来回头一看,他早已不再用强大的力气把一切圈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