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鹤(151)
“玉殿春。”
轰然,大殿的门被从外推开,刺目的阳光像箭雨般从外投射进来,照亮一室的金黄壁像。
角落蜷缩的人被声音吓到,又向里缩了缩脚,带动铁链滑过地面的声音。
他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在靠近,还有衣衫摩梭的细响,这些合在一起又像平地炸起的惊雷,把他彻底吓住,于是满是伤口的手抱住脑袋,拼命地向冰凉的角落里挤去,动作间脚踝上铁链碰撞的声音在大殿一遍遍回响。
宋婉见到这样狼狈的梁恒,潸然泪下。
几日日夜兼程的奔波,多少生离死别的梦境,宋婉都忍下来了,她觉得只要梁恒还在,还活着,那么从前的可悲又有什么好在意呢?
但眼下,她盯着梁恒手上被牙齿咬出来的深深的伤口,败在这人对自己的狠心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宋婉冷静下来,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宣饮竹俯视着梁恒,冷冷道:“到这的第一晚,我给他用了安神香,也不行,于是就让青云把他拴起来。”
宋婉:“你不知道梁恒是个病人?”
宣饮竹不耐烦:“知道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大夫,没把他砍断手脚就算好的了,也亏得他落在我手上,若是落在”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犹豫什么,宋婉头也不回地接道:“怎么不继续了?落在谁手上?圣君?太子?还是林扶微?”
“你都知道了?”
宋婉解开梁恒的锁链,沉声回:“我不知道,我一个江湖人能知道什么?活了两辈子,我也只知道你们都想争做棋手,把别人当作棋子随意耍弄,但你们要是觉得别人的命都轻于鸿毛,又和棋子有什么不同?”
当一个人觉得别人都是棋子时,那他自己又算什么,不过也是别人眼中的棋子罢了。
宋婉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捧起梁恒不修边幅的脸,仔细看了看,有些满意地点头:“还好,脸没毁。”
说完,她倾身过去,吻在梁恒眉间,头抵着他的额头,眉眼相对,看着那双朝思暮想的凤眼,宋婉软了声音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梁恒微仰着头,深邃的眼眸映着宋婉的容颜,他慢慢抬起手,轻轻触摸宋婉的轮廓,一点点描绘着真实的触感。
鲜血淋漓的手指弄脏了清丽的面容,乌黑发间的竹簪被突然摘下,梁恒偏过头去看了许久,然后突然淡笑一声,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子,靠在宋婉怀里,闷声说道:“阿婉。”
宋婉将梁恒带到干净的房间,为他施针安神明智。
对于玉殿春的毒,宋婉还是并无多少解法。她明白,这种毒一开始会让人脾性阴晴不定,身体虚弱,易感外邪,然后逐渐侵袭人的神志,时清醒时癫狂时畏惧,最后死于暴毙。
梁恒眼下症状,已经到了第二阶段。
所以,前面的情况,连宋婉自己都没发现。
不,其实还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梁恒的咳血,受伤流血的掌心,狂傲自大的做事风格,都是在说这个人已经用力克制自己莫名躁怒的心情。
宋婉想到这,垂眸看着熟睡的人,才后知后觉的感到有些害怕。
她与梁恒相识也有多日,却对他的处境并无多少了解。甚至是与外面的人一样,觉得梁恒真是好命,投胎到富贵人家,不愁吃穿,当个官也是圣君安排的好官位,前路一片坦荡。
可走近了看,宋婉才知道,并非如此。
那锦衣华袍下裹着的是一把病骨,一颗蒙尘君子心。
梁恒身边包绕的,到底是满目华堂,还是豺狼虎豹,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可梁恒什么也没说,甚至什么也没做。他顺着一切的安排,将少年所有豪情抱负埋在一钵黄土中,装出醉酒花丛的浪荡样,只为宁王府求片刻安宁,为宁王求归家所期,也为燕州百姓求得粮草供给,将军坐阵的炊烟了了。
所以,她初见梁恒,就卷入陈婆案也并非意外。想必梁恒也观察良久,一直派人跟着自己,直到陈婆的人下手,而梁恒也在适时出手相救。
之后几番见面,都是为了查案,他们谈的最多的也都是这些。
明明什么值得心动的时刻也没有,但如今再回忆那些时刻,时而是柴府水桥上的并肩而立,时而是月下寻问的窗纸剪影,一处处,都是同行的印迹。
宋婉浸湿了帕子,一点点将梁恒手上的伤口清洗干净。
这人牙口真不错,能把手咬成这样,当时得有多疯,也得有多清醒。
疯到发狠的咬自己,十指连心,连疼都不怕了,却又冷静到拼命地用疼痛来克制愈发躁狂的心情。
宋婉将梁恒的伤口处理好,坐在床边,弯腰俯颈,将冰凉的额头靠在梁恒的肩上。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她的衣裙上,撒上一层金色。
茫然无措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梁恒,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救你?
如果是你沉在寒水中,如果是你被埋在喜棺里,会不会有一双手坚定地将你从窒息地救出来?
如今,要救你的人是我,可最终害了你的也是我。
宋婉想到这,几乎崩溃。她想,被死死封锁在瞿山宗门的禁药,为什么就被梁恒服下去了?!
知道玉殿春的,一个是宋婉自己,一个是那个药人,还有就是师父师娘,最后就是师兄。
师兄?!
宋婉猛然惊醒,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眸,几乎一下子就否认了这个事情。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这样!
可偏偏,只有师兄来过鹤京,只有师兄早早认识梁恒,也只有师兄知道玉殿春这味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