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鹤(160)
宣饮竹偏过头,看着宋婉说:“我在报仇啊。”
她的眼睛犹如平静幽深的湖水,将一切黑夜吞噬。
宋婉起身,抱膝坐在篝火前,说:“别卖关子了,都走到今天了,还在背着我密谋大业吗?”
宣饮竹却没有立即回话,她静默良久,久到火堆里的干柴噼啪作了一声响。
沉静淡漠的声音如同丹青之笔,在夜幕作画,勾勒出往事一卷。
“娘亲为漯州人,姓宣,是一个村妇。她自幼生的壮实,嫁人后凭着一把子力气,操劳家务,劈柴种地,样样能干,阿婆说我娘什么都好,就是肚子不争气,没趁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再生一个儿子,凑个双全。”
“本来一辈子就那样了,结果漯州突起落秋湖这么一场战事,牵连甚广。村里的田都成了坟场,每天都是流寇厮杀,鼻子一嗅就是血腥恶臭。娘亲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一家老小逃向燕州叔伯,才安顿下来。但好景不长,燕州本就是常年战乱之地,冬季戎敌南下侵城夺粮食,踏农田,杀牛羊,又一把火连串烧了村。”
“那时候,我在屋里睡觉,还不知道着火了。下完地回来的娘亲直接撞开封死的门,一下把我抱起来夹在胳膊肘下,我才活下来。就是她脸上被火燎到,留了好大一块疤。”
“娘亲说没事,只要我没缺胳膊少腿就成,我看见她衣服里的草都被烧成炭了,走一路落一地灰。白天我们能在村里,晚上他们会来杀人,就只能躲到山里去。那夜里又下一场大雪,我们娘俩和同村人挤在山窝窝里,差一点就冻死了。”
“巧的是那晚上,娘亲又听见山脚下有熟悉的铁蹄声,她愤怒地看着那群贼寇,一双眼睛在夜里明亮的像是火炬,看得我心惊。”
彼时丧夫十年的宣娘不过二十六岁,她拿着铁锹站在凸起的山石上,寒月清光下俯视着远处即将路过的戎敌,面目森寒。
宣娘抬手指着月色下那奔来的黑影,对身后的人说:“各位,瞧瞧,那不过十来个骑马的男人就把咱们几百人的村子烧了个干净!再看看咱们,都是有手有脚,再不济还有把铁锹锄头,哪儿比那些人弱?却偏偏没了辛苦种的地,没了屯了半年糊口过冬的粮食,没了房子也没了身边人!”
“但凡咱们能打死一个,是不是就多活一口气?”
宣娘的眼睛在夜里亮的那般惊人,她环视着仰视她的数十双眼睛,胸膛越发滚烫,握着铁锹的手用力到发颤,声音却还是那般铿锵:“各位,如今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不杀这些人,天下再大,也无立足之地,粮仓再满,也无能撑到春日。我们只能站起来,杀了他们!”
话毕,穴洞里粗喘的呼吸在寂静的雪夜越发明显,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握住手中拿着的各式农具。那都是传了几代耕地的好东西,将土地耕耘,种出的粮食哺育过几代人的命,但如今若用来杀人?
但若是杀了那些将他们一再逼入绝境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如果前方已经彻底无路可走,只意味着老天爷让你回头。
“宣娘子,你说的在理。”
站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风沙将她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粝,但腰宽体胖的身子却彰显着西北的力量。
妇人的丈夫儿女死于前两个月的伤寒,才满六岁的孙儿在昨日被波及的大火烧死了。
“那些狗东西不配活着!今天我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用手里的锄头从他们马背上拿下一条命,为我的孩子们报仇!”
宣娘点头,加快语速说:“他们刚过了前面山路的弯道,到咱们这里来刚好还有一条狭路,咱们将背篓里的草绳接起来拉在路中,成一道绊马绳,能倒几个是几个。搬得动石头的先把石头搬到坡下去,有人倒下来就立刻砸过去,那大石头一下去保管什么盔甲都得稀烂。有铁锹锄头的,就冲上去劈他们马腿,没东西的人就把他们刀啊弓啊顺走,能跑多远是多远。”
“至于有小孩的别担心,我的小竹子对这篇山头最熟悉,我让她把孩子们带到她平时藏起来吃东西的地方,是一根手指头也不会没的。”
宣娘听着越发靠近的马蹄声,说:“愿意,大伙就动起来。”
一声犹如军中令下,熟悉农活的立马开始接绳,有力气的去翻山石到坡下去,年岁尚小的宣饮竹在孩子堆里也算个大人,她被娘亲推出去,听见一向温和的声音变得冷肃:“小竹子,娘刚才的话你听见没?”
宣饮竹圆头圆脸的,呆呆点头:“听见了。”
“你个二锤子,别犯傻,”宣娘敲了女儿的脑壳,说道:“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山里那个小洞里去,路上要好好看着他们,让大家手拉着手一起走,一定要保护好他们听见没?”
“娘,我害”
宣饮竹没说完的话被娘亲捂在嘴里,宣娘直视着女儿,低声道:“你不许怕,你是娘的心肝,你若怕了,娘的手就软了。”
她问女儿:“你还怕不怕?”
“不怕,”宣饮竹一把搂住娘亲暖和和的脖子,鼓励道:“小竹子最不怕了,娘也不要怕。”
宣娘看着女儿可爱的面容,用冰凉的唇轻吻了一下孩子的发鬓,道:“去吧,一定要照娘说的去做,勇敢的小竹子。”
看见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雪地中,宣娘和周围人交换着热烈的眼神。
今夜的雪地,是被血肉荼蘼的春夜。
宣饮竹带着孩子们爬进干燥的洞里,在冬季晒干堆积在洞中的干柴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