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鹤(161)
因为这里面,她年纪最大,便自觉睡在最外面,用小小的身躯抵挡着一点吹进来的寒风。
宣娘将身上糊上的猩红勉强弄干净,然后带着大家伙去找孩子,一行人在回村的路上,遇到从燕州城内姗姗来迟的官兵。
为首的将领听到宣娘的事,立即禀报城中,那时大将是刚刚来燕州的梁逸,他恭敬地把宣娘请进城中,宣扬事迹鼓舞军心。
宣娘却拒绝了梁逸赏赐的钱财,她在一众将士们面前高声说:“昨夜里咱们二十来个女子杀了十二个贼人,这说明什么?”
“你们不说,我来说,这说明咱们燕州本不该缺兵。你把一身盔甲丢到地上,它会选个汉子就爬上去吗?”
“你们既然忙着上战场,顾不得周边的村子,那就把这件事情让出来,给那些吃不上一口饭的女子们一点使劲的地方。我就这么一个要求,梁大将,你看着办吧!”
梁逸看着手下的兵,又转头看了眼身材不输一干小兵的宣娘,沉思片刻后,他摆手示意叫嚷的底下人安静。
“宣娘子,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成兵这事,非我一人可办,容我与城中官人商量一二,最迟明日给你答复。”
宣娘点点头。
次日,城中军令下,从周边数十里征女子考核,以力、勇、真三字为要求,过关者可入官兵之籍,吃官粮,护百姓。
宣娘带着女儿报了名,通过考核,还与村里其他人一同请了城里识字的女先生,开始学字读书。
不过半年,宣娘成为领头人,将原本数十人的队伍扩到三百多位,她亲制军规,以身作则,名头愈发响亮。
宣饮竹就在营帐中长大,耍棍玩枪,和其他姐姐们玩得相当好。
“她们爱叫我小竹子,每天夜里都在我床上打闹。我娘说就是因为我贪玩不睡觉,和她们胡来,才长得没娘亲高。”
说到这,宣饮竹垂眸笑着,神色怀念。
宋婉看着她,倾身坐过去,挡住一边的山风。
“那时候,孤坟谷还被称作裘花谷,因为燕州的春日一到,谷中便开满了鲜花。冬日时,戎贼因为无粮草常常来抢村里的,我娘她们就很忙。最清闲的时候该是春夏,草原水足草盛,牛羊很多,两族相安无事。”
“但有一年夏日,娘亲接到燕
州三十里外的一处信,说村中有贼寇来犯。娘亲便带着姐姐们去追,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戎贼经常这边来一队,那边撤一窝,娘亲不得不将底下的兵分散更多。好在她们都与百姓熟稔,最后也彻底把贼人追到他们帐篷外,直接端了一营地。”
“回来的时候,已是山中枫红,又过裘花谷时,遭了袭击。娘亲损失惨重,为了保护手下的姑娘们,她们就抛掉马匹,逃到深山处。而我还在燕州城内,什么也不知道。”
“等梁逸带着兵过裘花谷时,才见到她们的尸体。娘亲奋力拼击下,终究寡不敌众,没能逃出来。”
那是秋末的裘花谷绽放着最后的一抹红。
“三百条人命!活生生的,会哭会笑,就那么死在那里!”
宣饮竹说到这,终于坐不住,她攥紧宋婉的肩膀,眼睛赤红地看着她说:“但如果只是为杀敌而死,我又怎么会将剑刃指向他们!”
“如果不是躲在庙里侥幸逃出的姐姐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鹤京那些人随手的一盘棋子,我又怎么会如此介怀!”
宋婉的肩被那陷入皮肉的指甲抠的生疼,但她更深的痛意是来自于对宣饮竹隐忍多年,献祭式复仇的震惊与心疼。
落秋湖战事距今也有十几年,这漫长的时间,宣饮竹经历的一切要比她的言语更加残忍血腥。
宋婉伸手紧紧抱住宣饮竹,想要用身躯去分担言语里失去一切的愤恨与后悔。
她问:“是谁,做的棋局?”
宣饮竹将宋婉推开,眼睛冒着深深恨意:“不论是谁,都是鹤京的那些狗东西,为了一己私欲勾搭外贼,我一定会亲手血刃,一点一点碾碎他们的头颅。”
第92章
夜幕低垂,繁星寂静。
山中的风吹不到城内,孤坟谷的魂飘不到鹤京,一切深埋的秘密都被人一点点从故土中挖出来。
梁恒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梁逸,父子二人对坐庭院,相看无言。
梁逸喝了口烈酒,冰凉的液体滑过滚烫的喉咙,浇灭陈年燃起的烽烟。
他说起往事:“当年太子与太子妃死于落秋湖战事,你被接回鹤京,一路遭到数十起追杀。那时候我就知道,太子的死,不是意外。”
“回到鹤京,圣君怜你年幼不知事,亲养你在膝下。只是圣君对你越好,你越危险。你儿时表现的聪慧已经成为各位皇子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当时朝中就有传言,圣君要越过一众皇子,将皇位传与皇太孙。”
“我作为太子旧部,本就不得新人待见,那年刚好被调到鹤京城外守防,你身边纵有文臣相护,又岂能无忧?”
“所以,在二皇子逼宫那一夜,在一干大臣的掩护下,我就将你从皇宫中带走,领了燕州令,到了这里来。后来求尾虹宗主宣饮竹为你改头换面,养在身边。”
短短的一段话,将数十年光阴掀过,梁恒纵然对往事再如何模糊,也不免心中动容。
他面色如常,修眉凤眼中无有半点憾意,只垂目看着手中盛满星光的酒碗,淡声说:“所以,这便是父亲为我请太师教学缘由。”
“正是,但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他在生前便为你择好三师,只可惜最后只有太师吴老还在世。他一辈子只教了两位学生,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