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珍贵(127)
“后来二三十年,我们也都只是偶尔书信联系,一封信,就写完一年半载的心声。她在村里头干大事业,关于她的消息,也常常从街坊邻里那里听来。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是不想以后的女娃们,再走她的老路。这世道不对,那种事,明明是受害者,却要抬不起头……”
“也常说起你,说是老天爷可怜她一个人孤独终老,特地送了你来陪她。”
窗户被吹开了,老旧的木头边框擦动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吹进来带着湿气的风。薛小君借此起身去关窗。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两人没太多谈话。
薛小君戴着老花镜,在一盏生锈的台灯下一点点捏转手中的钢笔,看着上头的雕花刻字,最后放下来,只剩叹息。
“是她那支笔……我知道的,那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林清岁依然有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这次伤害让林惠贤怀孕,那按董敏的说法,事情应该是奶奶在茶厂工作的时间段里发生的。
想到也许只听董敏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了解事情的全貌,不死心要找到哪怕一条理由为樊青松开脱。
“这件事发生在哪年?”
“大概……她二十三岁那年吧。”
林清岁仔细推算,和日记记载被董敏收留又生下孩子的时间对上了。这样想来,她也理解了奶奶为何要用“庆幸”一词,去祭奠刚出世就夭折的孩子。
想到即便是现在,戏曲演员靠演戏根本吃不上饭,当年同时在茶厂工作,应该也合理吧。
林清岁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那关于这支钢笔呢?您知道多少?”
薛小君摇摇头:“她信里没有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位贵人。说贵人告诉她很多先进的思想,告诉她那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失。也告诉她,女人也可以作为发声者站出来。”
林清岁迫切想知道奶奶的态度,于是追问:“只说是贵人吗?没有其他了吗?没提他抛弃了她?”
“抛弃了她?”薛小君神色一顿,又问她:“她和你这么说的?”
林清岁摇摇头:“不是,是董奶奶。”
“哦……是敏儿,”薛小君了然:“她是最爱打抱不平的。只是,她大概是误会了。惠贤她……不会爱上男人的。”
林清岁先是疑问,转念又理所当然地想着,出了那样的事,一生回避男人也说得过去。
“所以奶奶不是被樊青松辜负了,想不开,才跳河自尽的。”
“什么?跳河自尽?!”薛小君一拍桌子起身:“那是分明是一场意外,你们怎么会这么亵渎她?!”
林清岁见她优雅的脸上浮现出愕然愤怒的表情,一时间有些诧异。
薛小君意识到自己失态,冷静下来,坐回来慢慢解释道:
“那时候没几个家庭有电话,那天,是她为数不多的,跑到村里的办公室借了电话给我打过来,语气还特别兴奋。说九年义务教育的文件下来了,孩子们的学费不用愁了,村长叫她作为女子学校的校长,去县里开会。”
林清岁眼眸一惊:“你说……什么?”
薛小君含泪诉说着,情绪还是按耐不住地激动:“她拿着那支笔,是要去开会啊!她怎么可能在那一天想不开投河?”
林清岁内心被某种东西撼动着。
她恍然想起来樊青松说花辞镜存在重大错误,大抵是这个意思——年轻自傲的他把自己的“拯救”看得太重,忽视了久埋深山里的女人有着怎样强大的信念和自驱力。为了迎合市场需求加入爱情桥段,却误把一个单枪匹马艰苦奋斗的女英雄,描绘成为了苦苦追寻夫君一世也追不到结果的凄惨美人。
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都只是因为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
而不是,为了某个男人。
或许他们爱过吧,林清岁无从得知。
在相知相惜中相爱,在崇拜和向往中相爱,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樊青松无论如何,也给她埋下了理想的种子。
可是……
等她拿着薛小君赠予的相册准备离开时,临到门口回眸,看老人垂落眼眸,竟然泪水纵横。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也在林清岁脑海中线索一般清晰串联起来。 :
奶奶从很早以前就想教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们读书知理了。一定要办女子学校,真的是因为樊青松给她埋下的那颗种子吗?
林清岁没有多说什么,只再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奶奶她,为什么不唱戏了?”
薛小君恍然抬头,门开着,风又吹来了。像是远山泥土下深埋的灵柩里发出的怨念,吹得她这些年清雅祥和的伪装破碎满地,吹得她屋里头那些“天伦之乐”土崩瓦解。
而林清岁站在那里,像那人当年站在她们身前一样,岿然不动。那犀利的眼光笔直盯着她,仿佛替那人质问着她。
因此她无法再说谎了。
“我嫁人了,她就再不唱了。”
林清岁平静地听着这个答案。
果然,
她的理想里,从来都没有那个男人。
薛小君补充着:“她说人只有自立自强了,才有底气追求自己心中所爱。无论是事,还是人。”
说完,掩面而泣。
林清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也许沉默是对的。本是两情相悦却世道如此,只愿两地白头却天人永隔。这世上有个屁的上帝,有个屁的鬼神。
或许林惠贤到死都抱着这样的愿景吧。
愿她自由,再不被“两岸锣鼓溺终身”;
愿她幸福,再没有“两鬓斑白,顾盼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