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雪轻嘶一声,摸起后颈道:“阎王是甩开了,但魇主多半已在路上。”
“何出此言?”胧明皱眉。
“我脖子好烫。”濯雪已在软席上蜷作狐团姿态,腿委委屈屈地曲在身前,马车抖动,踝上银铃就跟着响,和那车铃齐鸣。
胧明弹指朝白马施术,放下缰绳便越入舆内。
果不其然,狐狸后颈又浮现出符文的轮廓,杂乱笔墨光亮刺眼,尤像这漫漫山径,迤逦无边,延伸至她后襟之下。
胧明只能将掌心贴近,施出寒气以减轻烫意。
她慢声:“凝神,你运转灵力,自内将痛痒冲散至奇筋八脉,借灵台妖丹,镇住禁制异动。”
也不知濯雪做到不曾,她半张脸被汗涔涔的发丝蒙住,衬得肤色极白。
待符文消散,胧明才将濯雪的湿发拨开,不出所料,她看到了一张熟睡的脸。
马车越过山坳,还从滚滚激流的独木上碾过,路经人迹罕至的荒林,又见到炊烟袅袅的村落,后来竟直接穿过三丈高墙,无声无息地闯入城廓。
窗牖外熙熙攘攘,人欢马叫,好生热闹。
濯雪捂着后颈醒来,后知后觉,颈上烫痛已然消退。
她撩开垂帘望出窗外,看得一惊,眼前峻桷层榱,无一不覆琉璃瓦,好生华贵。
这是把她撂到哪来了?
舆外传来声音:“醒了?”
“险些醒不来,烫得我神志不清。”濯雪道。
帘外又传来声音:“换我问你了,这是什么地方。”
濯雪还在打量窗外,不假思索道:“平阳。”
胧明一时语塞,少顷:“何来的平阳。”
濯雪看向热闹非凡的街市,又看向那流落凡尘的大妖,略微迟疑地开口:“大约因为……虎落平阳?”
第38章
38
斗笠下阴翳半拢,胧明微微转头,目光斜向身后。
她莫名觉得,好似哪儿变了,又好似未变。
濯雪何其无辜,神态自然大方,笑吟吟道:“不是这么说的么,我没读过什么书,虎落平阳,难道不是老虎到平阳一游?”
胧明不想解释,继续驾车。
是在马车驰进西市的镶锦大道后,濯雪才意识到,此处并非平阳。
此地画阁高耸,绣户鳞次栉比,入目尽是粉墙朱瓦,珠帘罗绮漫天高悬,无异于地上天宫。
所经道路四面通达,笔直开阔,两侧摊户吆喝不绝,放眼望去有酒肆茶馆,有卖香料脂粉的,有贩珠钗银饰的。
珍奇之物比比皆是,亦有染布、烙饼、糖人及书画,可谓应有尽有。
再观远处那高高的钟楼,与濯雪记忆中的何其相像。
这不是平阳,这是云京。
云京啊,百年岁月恰似滚滚江流,别处必已是沧海桑田,偏它还能和从前像上几分。
所有的繁华热闹再无须听旁人说道,也不必只在梦中见到,它变得触手可及,比疫灾前更加富丽堂皇。
当真不是黄粱一梦吗?
濯雪将手探出窗,有和长辈同骑在马背上的孩童欣然弯腰,给了她一枝花。
花香扑鼻,并不是梦。
濯雪收回手,垂头旋动花枝,良久才定住心神,故作不知地开口:“难道不是平阳?”
胧明语气不明,只叫人依稀辨出,惦念与怅然俱在其中。
“这是曙云国的都城,云京。”
“云京啊。”濯雪嗅完花枝,将之妥善放在膝上,转而十指撘上窗沿,似被乱花迷了眼,好一阵才回神。
“好看吗。”胧明问。
濯雪兴致盎然道:“好热闹,我想下去走走。”
胧明并未制止,只道:“此地受各路神仙庇护,进了这东福门,便不能乱用妖术了,还需将妖气藏稳妥些,一丝都不能泄露。”
“自然。”
就算前世不懂,濯雪今生又岂会不知。
这话兰蕙对她说过不下百遍,说什么人间处处都有神仙在,尤其那繁荣昌盛之地。
香火旺盛处仙神云集,妖鬼胆敢靠近,便只有死路一条。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那般狼狈地偷鸡,连妖力都不敢多使,至多化个形,要么扮作凡人,要么装作寻常狐狸。
好在如今有胧明在旁,她无需落到那小气不敢出、大气不敢喘的田地。
胧明拉低斗笠,冷淡目光睨向四处,薄唇微动:“寻个人少的地方,我将你放下马车。”
濯雪微愣:“你呢?”
“自然是和你一起走。”胧明拉紧缰绳,迫得白马只能小步小步往前踱,以免撞伤凡人。
“不去找黄粱梦市了?”濯雪放轻声音,“会不会太耽误事。”
“黄粱梦市只在夜半出现,此时日上三竿,时候尚早。”胧明就连驾车的姿态,也与过路凡人无甚不同,不知私底下扮过凡人多少回。
这正合了濯雪的意,濯雪颔首:“也好,还能在城中逛上许久。”
只是百年过去,街市格局已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高阁比昔时更多,巷陌愈发错综复杂了,一些熟悉的铺子已然消失不见。
她不愿去思虑,假若她只是珏光,此时重游故地,该作何感喟。她如今既然是狐狸,便只做狐狸所做,只想狐狸所想。
马车从闹市中穿过,过小桥,在一无人处停下。
胧明下了马车,摘下斗笠看向远处,待濯雪也从车上下来,才一翻掌,将白马宝车变回细细一截枯枝。
枯枝落在地上,到底还是不堪重负,嘎吱一声就断作了两截。
濯雪看到远山,不禁想到昔时她在山中古寺祈福,看到桥边有被河流冲翻的彩灯,不禁思及,昔时她也曾在岸边放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