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江南(212)
“听说淮南路久旱,江河枯竭,有六十多万亩小麦绝收,而自去冬无雪,今春播又无雨。上年借贷的官钱,今年春就得连本带息的还清,天灾当道,怎么能还清,这不是逼老百姓去死吗?”一男子的声音,感同身受,痛惜不已。
另一男子附和着摇头,“朝法害人,麦苗新法害人不浅呐!”
“听说亳州已经开始人吃人,人相食,也不知是真是假,真是可怜。”
“什么?”有旁边桌的人听到了插话道,眼里满是震惊。
“淮南路受灾区的人已经开始大规模向北走,每日三五百人的向汴京逃难,路上饿死的人数不胜数,尸横遍野。”
苏屿听着不太舒服,下意识蹙眉去看闻琅。这般话此月以来听过多次,话是越来越重,情况也越来越严重。
闻琅淡淡一笑似是安慰,“应当是夸大其词。”
朝堂之事他虽不明朗,但站队之事清晰,有人要借灾情生事,抵制新法,可不是说的越严重?
而他也在想,齐珩在里扮演什么角色,是冲锋在前的,还是随波逐流的,是杀伐果决的还是优柔寡断的。
他也在看,以事看人,以事论人,究竟他齐珩到底够不够,此生能护得了阿屿,够不够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让步。
第125章
比起朝堂内的事,埋首于浩大繁琐的典籍中去校勘实录,反而是齐珩更乐意去做的事。
可状元之名既然冠上,本就注定不凡,尤其是在他昔日义愤辞官,反而获得官心暗许的情况下。
昨夜官家急召他偏殿独对,独承密令。今早天还未亮,任命为翰林学士的文书便下来了,还送了他一方砚台,刻着文章司命。
回想起这一年,齐珩感慨颇多,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反而有些踟蹰不前,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于道义一定是错的。
但于权利的争斗中,便是对的。
毕竟,只有赢了才有辩解事出有因的机会,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可……他真要这样做吗?
人总是会在接近结果的时候才会反复徘徊。
齐珩攥紧了那方砚台,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但他面上却很平静,他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他想过借由天灾的事,对王相造成致命的打击,即使是这样借事生非,他都有些不忍。
可他的想法还是保守的,那些激进者坚持以虚构死亡人数、造假夸大灾情,直接停了新法,罢了王相。
而官家虽未明说,齐珩也从昨日的夜对中悟出来了。
官家是默许的。
一面是看似寻常,其实最奇崛,而成如容易却艰辛,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而另一面是王相的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他齐珩,又是哪一面呢?首鼠两端,虚以委蛇?
无论是天象变,五行之说,还是讽喻诗,在推波助澜下,已经产生不小的轰动。
齐珩放下手中的砚台,瞥见那放置的公文。
上书的是被嫁接过的灾情情况,和虚构的六旬老农无力偿还麦苗本息,将女儿卖给豪强为妾,而后双双自尽的事件编造,以及多数伪造地方官吏强行分配麦苗钱的具结书。
淮南路干旱灾情情况是有的,不至于这么严重。六旬老农之事也是有的,并非因麦苗法直接导致。地方官吏强行分配也是有的,但没有这么多。
以麦苗法缓
解的国库空虚,已得到稍许缓解,而如今民怨四起,也必得推出一人来平息民怨。官家已经做好准备,只待他这个小卒子将这事办好,好有一个正经的由头,足够大的由头。
忠不违君,可亦不能违心。
回想起自己的这一年,四月钦点状元郎,从翰林编修入仕,修书写史,兢兢业业。
五月使者来访,他即兴作诗拔得头筹,被赏绯鱼袋,跟着开始学习写公文。
七月西边境被入侵,官家夜半急召入宫对策,他以所学快速写好诏书,并提边防建议。
今昔一月虽被新法派举报与苏勉有瓜葛,但被官家忽略,破格让他直学士院,朝堂之中聪明人也参出来些官家的意思来,不再站队明显。当走进翰林院正厅,参与机密文件的起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权力的中心。
再者就是今早,正式被任命为翰林学士,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日后是登阁拜相的宰辅之才。
可齐珩却面无表情,居于书房正坐,抬手写下……辞呈。
臣以庸陋,误蒙圣恩……
……
伏望陛下许解政柄,臣顿首谨奏。
墨迹未干,齐珩看着这字,眼睫下垂,手松开笔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待此间事一完,便辞官回江宁。
或许他一早就该这样做的。
不能不忠于君,所以这件事他会做。不能不忠于自己,所以他辞官回布衣,也算是对自己的惩罚了。
阿屿,你说过要养我的,还算不算数?
他也真的想她了。
*
四月六日,淮南路灾民已聚集在东京城外多日,有官员私放灾民入城,一时间城内百姓人心惶惶。
齐珩收到了画师所作《旱灾流民图》,掘观音土,易子而食,背景是枯萎的麦苗,画面的刺激过于强烈和明显让齐珩蹙眉,同流民图所呈还有赋予画上的纸条。
画师言辞恳切,语气犀利:陛下观图,行言之事,若十日不雨,斩余宣德门外。
齐珩将所有得到的汇总,写奏章,朝堂上呈上,与王相分庭抗礼,引起朝堂轩然。
第二日,官家下召,暂停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