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屿江南(213)

作者: 提灯渔火 阅读记录

闻官家近侍言,官家揽图长叹,枯坐一夜。齐珩对此没有什么表情,为君者,自当如此做给所有人看。

第三日,官家命人调查受灾情况。

第四日,突降暴雨,自东京往北,覆盖整个淮南路,朝中不支持变法的保守一派当即宣称,“陛下止新法,天乃雨。”

一时德政感天之验响彻整个东京城。

王相在暴雨中淋了三个时辰,最后无奈大笑,笑中带哭,怒骂老天,“苍天负我,如覆薄冰行世路,步步皆陷,不见半分明月照行途。”

无人敢向前劝慰。

“天若有意折磨人,何必假慈悲给希望?先赐微光又夺去,不如始终在黑暗。”他手指苍天,脚步踉跄后退,最后跌在地,大半辈子磋磨已过,抱负终碎。

“大相公!”有小厮冒雨来报,“翰林学士齐大人求见。”

*

暴雨下了两天两夜。

待雨停入朝,所有人都知道了,王相已自请罢相。官家已下旨进行赈灾,发放官仓粮,减免淮南赋税,一时间民欢喜悦。

终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那日齐珩亦在雨中矗立良久,拿着造假的和虚构地方的标红文书,去丞相府拜见。

他知道,一旦王相拿此大做文章,他的罪名最小也是流放。可他依旧去了,把把柄亲手送到了王相手中。

但王相却放了他一马。

王相亦知,这不过是一个身先士卒的棋子,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罢了,他已年老,谈何以东山再起。

而齐珩,尚且年轻。

不考虑政治站队,两个人才真正开始和平对话。

“你真觉得我的新法有错?”终是不甘,王相问齐珩。

齐珩淡淡酌饮一杯酒,“没有对错,看你的目的如何。官家所求,不过是充盈国库,通过新法,做到了,所以是对的。而王相所求,百姓安居乐业,脱离贫困……”齐珩摇摇头,“自是错的。”

“竟不若你一个黄毛小儿看问题透彻。”王相亦饮酒,自嘲道。

“太想去做成一件事,反而容易一叶障目。”齐珩抬眸,“公自有如此文韬,实该以小博大,从小做起。先一县城,再一府城,再一路。”

王相若有所思。

五月初,旱灾新法之事已经告一段落,涉及的那些官员已被调职或罢免,而齐珩被任命为参知政事。

提升如此之快的参知政事,着实罕见。

然第二日,参知政事递交辞呈,自请辞去官职,更是成了整个东京城的热议。

刚当上高官就递辞呈,更是罕见。

“朕不明白。”齐珩再次提辞官之事,令皇帝深感不解。

“齐珩自认愚钝,只知直道而行,不谙变通之术,无补于朝政,心思如白纸一张,反成陛下之累。”齐珩道。

离与阿屿约定时间已逾七日,尽管已写信回去告知阿屿京城情况,齐珩亦有些担忧,有个虎视眈眈的闻琅在,他无法放心,越快回去越好。

“齐卿,朕欣赏的便是你这份白纸一样的内心,干净可塑。”皇帝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挽留,但他亦知齐珩的固执之心,此间不同于一年前,他再无可栓他之事。

“陛下,臣心意已决。”齐珩突然下跪。

他不知皇帝对他为何总是亲切,甚至循循善诱不带任何功利。

他知太后缘何喜他,大娘娘总爱召他入宫谈些诗词论些诗赋。

她说他很像还为太子时的皇帝,眸子里透着的是干净,黑是黑白是白,让她总觉得自己还是皇后时,所以总爱叫他到宫里来。

大抵是步入中年总会在年轻人身上寻找自己当年的影子,齐珩又实是可塑之才,皇帝总是不忍放明珠暗去,“卿不曾向我求江宁知府一职,既然不欲留京,朕便许你此职。”

齐珩的眼睛透着三分怔忡,还是摇了摇头,“臣有罪,每念此处,辄夜不能寐。在位也是尸位素餐,恳请陛下体察下情,允准草职还乡,闭门思过。”

“起来吧。”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皇帝终于缓缓扶起他,“朕且准你三月之假,三月后江宁知府致仕,若那时你还是执意如此,就到那时递折子再说。”

“陛下。”齐珩还欲再分说几句。

“退下,”皇帝转身不再听,“朕累了。”

曾经,他也不愿坐这皇帝的龙椅。

可这万人敬仰的龙椅宝座和江山如今是他挣不开的枷锁,他拉上来一个一个的人陪他,再把一个一个的人踢下去。

若有的选,他亦不愿做权衡利弊鸟尽藏弓、兔死狗烹之人。他宁愿是那一贫穷书生,至少不必为了仁君二字,耗尽一生。

*

齐珩辞官的消息,江宁府最先知道的闻琅。他在京有朋友有曾为官的同僚,即使调离东京城,亦未断了联系。

闻琅将手中的信件狠狠攥成一团,掷了出去。

齐珩这个懦夫,放着大好前程不走,竟然辞官,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他的目光简直短浅至极!

闻琅猜到灾情的发展走向愈演愈烈,既然齐珩选择辞官,他必是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本该高升也的确高升,想来是承受不住心里的煎熬,才选择辞官。

他先前想如果能把阿屿放心交给他,简直就是个错误。

无官职在身,他拿什么护阿屿一生。庸人自扰的逃兵,没有些心狠手辣的心思拿什么争权,一辈子只配做个田舍翁的懦夫。

想必齐珩此间也定是萎靡不振的。

他希望阿屿每日是快快乐乐的,并不是去安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