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17)
里头传来闷闷的声儿:“你走,我自个儿守岁。”
宗契回了神,却又似回不过神,神思胡乱飞晃,像那帘儿轻颤一般,好容易稳住了。那脚带着他回桌落座,又饮一杯春酿,只是竟浑不知滋味,对面二人行令笑语也浑不入耳,脑中唯剩了那一双欲颤欲说、水色横斜的眼儿,再塞不进其他琐碎。
应怜歇了一夜,待到天大明了,才想起昨日已是去年,她倒梦中守岁了一夜。
却也无人叫醒她。祝兰只道她还小,长身子时,觉得睡足了;范碧云别说叫她,自个儿也香香地睡了一觉;宗契更不去叫她,反拨旺了火炉,教她房中睡得更安稳。
如今再懊悔,也只得等明年了。
应怜依稀记得除夕夜醉时,那时听了范碧云的话羞恼无复;一夜睡来,羞意渐褪,却只觉荒谬,若做得那样丑事,不是平白毁了他一生清修?
日间煌煌,照得鬼蜮奸邪心思消形灭迹;只是一入夜,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鄙薄心情便又攀上心头,教应怜睡也睡不安稳。
她能制得住手脚不乱动,心思却不能,愈是教不想,反愈要往那处想。
清心守性,灵台拂尘。
那曲折难言的心思悄悄儿钻出一条缝来,道:你便想想,若真有那一宿,转过天来,凭他那般顶天立地的气性,难道自此还会撇了你不成?
日月昭昭,持心自明。
那般心思在阴影里笑话她胆小,怂恿道:你不往前走一步,哪晓得前头好处多多?单他从此便不离你这一条,还不值得做下这事?
慎独慎思,至纯至简。
它又道:夜来无人,你也不说、他也不说,谁又晓得?他仍有他的清修,名声不败;你么,你名声如何,自己清楚,还需别人来败么?
……
应怜烦不胜烦,独卧暖香之中,却一时血气上头便热、冰雪兜身又冷。闹了半宿,那心思才同她一样乏了,不来搅扰,昏昏睡去。
第49章
莫道离人心上秋,离人四……
年初三。
街坊邻里都走动串门去了,唯剩她这一户人家,虽也静悄悄,却住得满坑满谷。
这一日清早,宗契已去市廛买柴米油盐,为着过两日他走了,应怜好支应一时。
其余人也起身,才漱洗毕了,逢人扣门。却是一辆敞阔简致的马车,车夫精壮,车后跟定一串八人,皆骑在马上,各执棍棒刀枪,身形魁硕,一望便不是常人。
为首的先下马,见了开门的应怜,抱拳施礼,“咱们是顺泰标行的武师,是您府上要押标么?”
“正是。”应怜见几人堂堂气概,猜想拳脚功夫俱在行的,却又奇怪,便问,“不是说明日才起行么?”
武师道:“这咱也不太清楚,只是那位李娘子派人来催,教早一日动身,说怕夜长梦多。”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纸,正是当日交与李定娘的那张,又要了应怜的那张并在一处,便请人登车。
应怜见契纸都合了,早一日便早一日,道了声“少待”,自回院儿里请了祝兰与范碧云。
祝兰穿戴梳整,一应齐全了,早已料理了个不大的行囊。范碧云入得屋来,殷勤替她拿上,踏出门槛,听祝兰问了句:“你当真舍了这小院儿,与我去赴那千里迢迢之处?”
“娘子这说的哪里话!”范碧云环望四面门廊屋檐,见严冬日薄、老雀枯枝,但觉满庭萧瑟,再比不上那等华屋高门的了,当下道,“我既得了娘子恩典,自然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莫说是代州,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随您共赴!”
祝兰浅浅笑了一声,“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既应了我,便不得再改,若再行那反复之事,我但有一口气在,总要捉你回来的。”
范碧云心头一跳,强笑道:“娘子还信不过我么?这话说得,教人心里害怕。”
祝兰却不管她,只是稳稳向前而去了。
应怜多有不舍,才得了个真么知心的伴儿,今日却又要分别,知她此一去,兴许就再无相见之日,执着祝兰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教她保重身子、多加餐饭,切记穿得厚暖一些,不可凉了手脚;又絮絮叨叨了许多,心中渐渐发堵,直至末了,也说不出话来了。
祝兰拍了拍她的手,放下了,登了车,却拨着帘儿,向她点一点头,道:“娘子深情厚意,我都记在心中。但看我日后有无造化,若能得那一二青云,他年相见,我必不负你。”
末了,又相挥手,殷殷道“珍重”、“珍重”,千言万语,都只化在最后那一眼不舍之中,被放下的青布帘子从此阻隔。
车队平稳行起,一行人鱼贯俱从巷口而出。范碧云到底年岁不大,经此离别,终有不忍之意,微微挑了车帘一角,望那被撇在身后的深巷小院儿,在黯淡的日头下,忽也有了一种命途颠簸之感。
她自忖这一年来,多方飘零,几次化险为夷,全赖一身心眼,因想日后与这祝娘子相处,也得处处小心奉承,多听多看多思,只要将她一应喜恶尽了然于胸,不怕她不看重自己。
出至巷口,尚见应怜倚门遥遥挥手;拐过几条巷,人与物已全然不见。范碧云放了帘儿,听外头粼粼的车马声,及车外阵阵行人言语叫卖声,又窥一眼祝兰,见她端庄安坐,只眼儿闭着,不动不语,仿佛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像一般。
小半个时辰,马车出北门,待直去代州。这一会祝兰却仿佛运足了气,不再阖目,说起话来,却是向着外头车夫:“烦劳众位稍住一住,我想改个道儿,不去代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