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38)
梦里的他不说话。李定娘急了,胡乱伸手要去抓他。
不想一双手被按下,不知在谁的掌心里,没听着他说“我在”,却只隐隐约约闻了一声叹息。
第58章
同去又同来,直如双飞鸟……
这一回去江宁,末了走的是水路。
漕河里也行过,江水里也行过,一条条岔开的细细河道也行过。一路行来,不贪赶时间,两三日也就到了。
应怜与宗契在江宁府城里赁了间小院,开春时节,便暂且住了下来。
这一间院比从前扬州那座又要简致不少,并无前后,推门只见左右二间对座,正分与她二人住。虽不大,却满可以令人安身。
便自出正月,到如今三月初,芳菲初绽了,褪下冬衣、换了春衫,他二人已在此逗留了一个多月。
宗契往常只晓得外家在江宁府,至于是府城里或县乡里并不清楚。他母亲姓陈,然偌大地界,陈姓者不知多少,一连日寻来,竟连半点头绪也无。
他与应怜一合计,总之在此兴许又要住上些时日,索性写封信与他师父慧理住持,询问自个详细根底。这信一去,恐怕一个月尚不能来回,非得到五月才见回信。
这些时日也得慢慢地打听。
应怜自是随他,只是也想起自己的事来,便教人制了三方灵位,本要供一供爹娘兄长,却不敢请外人书刻,只得拿了空灵位回家,在上头比比划划犯了难。
正巧教宗契见着,依旧这日两手空空,自外而归。
应怜一见便晓得他又没打听着什么,正待开口,他却先问:“你这是……先人灵位?”
“是。”她道,“只是我不会书刻,径写上去,又怕晕了墨,且不好擦拭。”
他到跟前,接过她手里空灵牌,瞧了一瞧,“你要刻什么,说与我,我来刻。”
“你竟会刻字?”应怜惊讶。
宗契失笑,朗硬脸廓显了几分柔和,“寺中供奉灵位,我刻惯了的。只不过需得你先写个模子。”
应怜一抚额,怎么竟忘了这一节,连连称好。
待宗契买来刻刀,候她写完了,便熟练地横撇竖捺刻了起来,先依样刻下“先考”二字,在下头“应安仁”三字上扫了一眼,顿了顿,道:“无爵禄头衔么?以下径刻令尊名讳了?”
“……从前是敷文阁学士,如今官衔已被撸了。”沉默片刻,她摇了摇头。
宗契便不再多言,只一刀一凿将名姓刻了下去。
应怜守在一旁,微偏头默默瞧着。
他卷着几道袖口,手掌宽大结实,掌心指节处处有茧,厚积钢铁一般的力道,却干净整齐。执刀凿的姿势也老练,一笔一划刻来,莫不与她墨字纹丝不离,而更凿进几分与她不同的力势筋骨,一望便知是常刻这木字的。
看他点顿撇捺地刻下一字一字,随着一个一个名姓,她便想起家人音貌,又见刻刀之下锋势深沉刚硬,一时瞧得深了,不觉便一点点离他愈近,满眼尽是他一双手掌与掌下一个个显露的字痕。
时节入春,正是轻凉薄暖、宽袖小衫之时。她去了厚厚的领缘,便露出一截白玉的延颈来,隐没向衣襟里,绣着鹅黄青翠花草,烘出薄薄的暖香。离得近些,宗契便觉察得分明,本已觉得过近,偏她这人又不开窍,对他没一毫儿防备心思,径往前倾,腰身已抵了桌缘,堪堪擦着他臂肘,宽大的薄罗褙子下,杏黄系带圈了几圈,柔柔巧巧、不盈一握。
他刻字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坐躲避不得,却手臂处发热,直烫到耳根口舌,莫名心浮气躁起来,索性放了刻刀。
“惜奴,烦劳倒杯茶来。”他没抬头,拂那字凿里的木屑。
应怜果不疑别的,应了一声,便去倒茶。
她离身时,香却仿佛未散,不是兰、不是麝,也不是衣上熏香,是她一段若即若离的女儿香。
她斟得茶来与他。宗契一口饮了,也不知心头那焦渴胡乱压下了几分,见她又站来身侧观瞧,当下指着四方桌邻座道:“坐。”
应怜满心都是家人牌位,他让旁侧坐便坐了,这回纵是伸长了脖子来看,也挨不着他。宗契稍松了一口气,可当真她不在身侧了,他刻了几笔,却怎么都又觉着索然无味,勉强收了心神,专心刻那牌位。
两人便安安静静的,一个刻一个瞧,谁也不出声。春昼晴暖,微有细细浮尘飘游在两人身遭,徘徊如情意不去。
有了牌位,日日香案上供着,应怜便想得多了。
往日飘零无所时,只求有个栖宿;如今有了栖宿,便更想起她家所遭的事来。
宗契时时也来案前供一支香,瞧着她家三口人的灵位,便问及情由,“你家究竟犯了何事,至于如此大难?”
应怜却茫然不知,“事发突然。那晚禁军闯入我家,带走父兄,说是谋逆;别说我,我家谁也毫不知情,跟着便是抄家、监禁……往日亲朋并无一人来探,更别说求问个实情。”
或许她娘知情,却先她而去;原想着到了扬州,寻得时机,向定娘慢慢问来,哪想变故陡至,又没问得。
以她爹素日清正古板、兄长直率磊落的性子,她决不信他们会与谋逆扯上关系。而他们如今做了枉死鬼,独独存活她一个,却又是个阳间的糊涂人。
教她怎么能甘心。
往昔故交皆不能问,她搜肠刮肚,却想起一人来。
“你可还记得当日那吴知县?”应怜问他,怕他想不起来,又提醒道,“正是他那秦氏夫人赠我川资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