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惜奴娇(137)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当初喝了药下去,就是这样的。那时有郑氏在侧,虽不是亲母,却也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说道:“我的儿,你且忍耐着,痛也忍着,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她便就这么熬着、熬着、熬着。

郑氏呢?

她母亲呢?

她哆哆嗦嗦,蜷着身子,张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一点点摸,却只摸到了一地的血。

最后爬到了郑氏软倒的身子旁。那刀口从肩颈向下,慌里慌张的,起初狠戾,后头却失了力道,因此没劈成两半,尚存了一口气。

郑氏抱着丈夫,想瞧被丢在一旁的阿苽,却再扭不回头,只得向着李定娘,张了几回口,才出了点模糊的声:“你、你弟弟……”

话没说完,头一歪,伏倒在丈夫身上,死了。

阿苽不懂事,只是趴在血泊里,哇哇大哭。李定娘撑着一口气,如今竟不知是先死的好,还是把阿苽搂在怀里再死的好。

罗大王望着王渡丢了刀,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望那狼狈一团的一家子,啧啧叹了口气:“读书人还是少些血性,宰个人都宰不好。罢了,你往后还得多操练,如今且瞧我的吧。”

他自提了大刀,阎罗王似的逼近,一步一步,踩着郑氏为丈夫挡刀的血,踩着李定娘流出的泪,到了面色发黑、睁目不瞑的李彦进跟前,本想就一刀剁了,却又“啧”了一声,蹲下身,探一探鼻息,觉得扫兴,“嗐,这老头儿吓死了。”

说罢又望了望死死攥着郑氏手臂、也只剩了半条命的李定娘,又扫了一眼仍在大哭且哭得他心烦的小娃娃,琢磨着这妇人小孩,自己亲自操刀,平白辱没了他“海底蛟”的名声,索性招手唤来个喽啰,指道:“你将他两个料理了,好歹是一家人,一并埋了吧。”

那喽啰领命,抽了刀来,就要下手。

也不知是哪来的救命天光,却有一声凭空而入,嘶哑如铁石相磨,听得人脊背发凉,话里却漫不经心:

“我道啸龙将军手底下都有哪些英雄,没料想却是杀妇孺得来的名头,败兴、败兴。”

李定娘痛得半失了神智,凭着一丝执念,抓着阿苽的一只手,任他怎样拽挣,死死地攥住了不放,怕他从此也随爹娘如云烟而去,又怕头顶那刀落下来,他们一家人黄泉下再聚,又找不见贪玩的他了。

半晌却再不闻一二声响,勉强回头去看,模糊视线里,廊下屋外阴沉沉的天光随着冷风冷雨,裹挟而入一道身影,高高瘦瘦的,也如铁石一般,镀了一层光缘,怎么也瞧不清脸容。

旁人对他却畏惧起来,那罗大王初时生怒,却在见到林江啸的荐信花押后,一晌熄了火,讪讪道:“原是新来投奔的兄弟,你不晓得,这家子逼人生死,为富不仁!”

那人偏头,望向罗大王,似是要说话,末了却没说,嗤笑一声,不冷不热。

他一侧头,李定娘才望见,那张脸上覆了一张鬼面具,从额头至颌下,盖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瞧不见,只瞧见了那一双眼。

那双眼也瞧见了她,定了一定,身影便向她而来,不疾不徐,到了跟前,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罗大王面子挂不住,忍耐不住道:“鬼面……将军是吧,你这是何意?”

“救人啊。不然呢?”鬼面人声音嘶哑,说话时脖颈喉结起伏,仿佛嘲笑他无知,“我与她有旧,兄长卖我个面子,钱财归你,人归我……哦,还有个小的。”

说罢,教哭哭啼啼的阿苽抓着他衣袍跟上,也不嫌那双小小的手上鲜血淋漓。

王渡已回了神来,面上不知是急是怒,喝声拦道:“有旧?有什么旧?我怎么从不知道!”

鬼面人抱着李定娘时,一路行来平稳,一毫儿颠簸也无,此时稍住了脚步,那双清寒凛冽的眼扫向王渡,虽不见面容,却分明眼底有戏谑嘲弄,“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王员外为人坦荡,最是慷慨,想必不会挂怀汝妻与我曾一宵良缘吧?”

他声音说大不大,恰巧让一圈儿十几个铁卫听得清楚,便见各人憋笑,有的直白便笑出声来,拿眼去扫量王渡上下。

王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才上前一步,还不待要分辨要动手,身边已有一列人将之拦下,各个精悍强壮,且罩甲齐整,全有别于罗大王手底下才吃过几天饱饭的铁卫喽啰。王渡搞不清这铁面人是何来头,不敢轻举妄动,一霎泄了气,干瞪眼望着自家妇人被他搂在怀中,抱着带走了。

李定娘仿佛做了个极深重的梦。

梦中,她为恶人逼迫,趴在那简陋的禅室里,像狗一样,任人欺凌,也不知揉搓了多久。她喊不出来,浑身剧痛,又觉小腹如山坠,动一动便痛至十分。

忽又一念上心头,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旧事了,是旧事,你如今好了。

可她分明还揉碎的烂骨头一样,身处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忍着一身疼痛,心想:若这时能有个人救一救,就好了。

若他此时破门而入,来救一救她,就好了。

哪怕得不着他救,只让她望见他那双眼睛,这样

难熬的时辰,她或也就能熬过去了。

可她终究没见着,只有无边的黑暗侵袭着她。

不、不、不。那个声音道,她见着了,那双再清亮神采不过的眸子,她每次见,都觉如寒光星斗一般,无人再能比拟得过。她见着他了。

她张嘴,觉得干渴,又觉得疼,不自觉便模模糊糊地叫出声:“应栖……”

她这样一叫,就仿佛又回到那个梦中,当真见了他混不吝的那张脸,忽又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