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40)
此间酒楼颇是阔气。楼上雕花窗户、朱漆栏杆,彩幔垂摇,遮了楼下长年累月烟火气。伙计引他向内十几步,到了一间,叩门恭敬询问。
“进来!”里头人道。
那声儿一派精神气,有些耳熟。宗契正思忖何方曾照会过这样一人,伙计已推了门,请他进去。
那请客吃茶的人正从里间出来,酒肴甘美之中,与他打个照面,不是初见,却是重逢。
“赵芳庭!”宗契惊诧。
可不正是赵芳庭!
有宗契魁梧身量作衬,这赵大官人虽锦衣华服,硬生生显得瘦小了一圈,只是那精气神儿一如往常,甚而更熠熠一些;见了宗契,满脸故交之喜,先把臂勾肩,将人带入内,好一番寒暄,又请他主座上坐定。
宗契见那美酒佳肴,鱼肉做底、狍鹿獐雉烹煎蒸炸,百般滋味应有尽有,那酒更是浓醇得漾出满室的芳甘来,好一桌山珍美味,却未动筷,热腾腾地候着宾主落座,言语尽欢。
赵芳庭也不瞒他,实实诚诚道出本末:“兄弟可教我一番好找!自那日莲台寺外咱们不欢而散,哥哥我心中多有愧疚,几次三番找寻,只慢你一步;这一回打听得你们来了江宁,故今日早在此等候,这桌酒宴,就当我为你赔罪了!”
他彼此斟了一杯,先干为敬。宗契却执盏不饮,问:“找寻我做甚?又是说富贵?”
“兄弟心中莫不是还怨着我?这般拿话来寒碜!”赵芳庭虽说着,面上眼底一毫儿不羞恼,却当真掏出了一点真心来捧与他,道,“我从前不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因此拿那富贵名头来钓你;如今钦佩你为人,那点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认你做义气兄弟,自然要为你打算。这一回,是来问你一句话。”
他两只眼盯着宗契,本是一张油嘴滑舌的脸,却无端此时透出一股子再郑重不过的意味,倒显出了几分坦然来。
宗契问:“什么话?”
赵芳庭道:“你可愿替她报仇、保她荣华?”
宗契不动声色,眼底却微微凉沉下来,目光攥着他,犹如被侵入领地的虎豹。
一晌里箭在弦上,空气也窒闷下来,山雨欲来。
“我真心为你,少不得打听你身边那人,你也莫要着恼。”赵芳庭忙道,“凭你的气概、凭那应娘子的样貌,你二人正如锥在囊中,醒人眼目,何曾能当真大隐于市?有心者如我这般,略一打听,便晓得根底。朋友自无妨,若是仇家呢?你可能三番五次保得了她?”
实则他嘴里这“略”一打听,有七八成水分,也是赶巧,全听他那曾相好过的折柳所说。但赵芳庭自认不亏心,他就不信,上回富贵说不动他,这一回,拿住他软肋,不怕他不动心。
“我自当以性命相保。”沉默片刻,宗契道。
赵芳庭一笑。
他再敬宗契一杯。这一回,宗契一饮而尽。
“我信兄弟力拔山岳的本事。然一人敌,又能敌几人?”他话锋一转,再道,“好,这且不提,你自有保她的能为。可你又怎知,她要的只是保全一身,而不是为亡人昭雪?”
他说罢,借一杯酒的功夫,只几眼观瞧宗契,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瞧见了他眼底的动摇。
软肋啊。赵芳庭又自斟了一杯,那玉酿甘泽,粼粼曳波,一如年前在青玉阁暗无天日的柴房里,逼仄、臭闷、狭小的铁笼中,他乍然一瞥的那女娘眸光。
色是刮骨刀,情是英雄冢。哪怕坦荡轩昂如宗契,也堕了英雄气,挣不出温柔乡。
今日他又回来得晚些。
应怜在家中候着,手里翻弄那白封红帖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宗契的名儿,请他府署一叙,却无落款名姓,只有“录事参军”四字,显着几分权势压人。
这是晌午来人送的帖儿,说是府署的贾参军请宴,教宗契明日晚务必前去。
她不知是何缘故,想着或与上一回他去府署寻人有关。难道是那姓贾的参军偶一瞧见宗契,喜他英武过人,欲要收为己用?
也不知是喜是忧,唯有等宗契回来,再与他商议。
春日虽比严冬天长,挨到酉时,也终日尽了。外头昏色暝暝,应怜怕宗契归家瞧不清路,便寻出灯笼,正是年前扬州预赏时,他为扑着的一双红鲤无骨灯。当日她离去时,便都带了去,此时点了烛火在里头,一盏挂在门口檐边,一盏挂在院内他屋檐下。
她已用了饭,回屋点一盏灯,翻出一本《松窗杂记》,边看边支着耳朵听门外动静。
宗契循着那一盏琉璃幢幢的焰火色归来,到得自家屋檐下,仰头才见了一尾红鲤,熠熠流着光华,映明了门上新春的桃符与门神。
他心存了赵芳庭一晌午的话,沉甸甸压着,伸手将那灯取下来,在门口顿了一顿,晓得此时她应未睡下,也不知在做什么,想必正等
着他。
【她本就是花团锦簇里生就的一人,与你、与我皆是不同;一朝遭了大难,你若真有心,难道不疼惜她,就任她从此在泥尘里活着,背着家破人亡的苦仇,一辈子跟着你,无名无分,连名姓也摘了去?】
他又想起赵芳庭的劝来。
她便是这红鲤,合该放归入水,而不是在这愈深愈浓的夜里,茫茫然守着他归家。
他将灯柄攥在掌心里,推门入内,一眼又望见他自己檐下一盏一样红鲤。对面屋里却亮着,澄明的窗纸上,窈窕温柔地映下她低头的剪影,秾纤合度,如珠似玉。
一晌那娴静的影儿动了动,扭过头来,却见小窗一支,是她倾身探出头来,才见了他提灯而来的挺拔身形,心生欢喜,一笑便又落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