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41)
片刻那门又开了,里头走出应怜来,背着屋中半明的灯火,白玉样脸庞染了橙红光晕,仿佛红了脸颊,又噙着微笑向他招手,欲迎还羞。
宗契便将她望进满心满眼,心头涨满,忽生出一种冲动:她纵是月宫中来,既来了,便不放她走,藏着她过这辈子就是。
“你今日晚归了,是遇着什么事么?”见他沉默伫立,她有些纳闷,几步走来,却闻了他一身的酒气,诧异问,“你去吃酒了?”
他忽有所觉,回神微微垂首看来,定定瞧她花萼凝露样脸容,却没头没脑问了句:“你想家么?”
应怜一怔,张了张嘴,莫名不知该说什么,以为他醉了,道了句“回屋再说”,便来搀他。
宗契哪要人搀,借那三分醉意,她伸手时,反格开攥住了她手臂,听她低低惊呼一声,觉得惹人怜得紧,不自觉便笑了一声。
应怜教他吓了一跳,纳罕他今日究竟喝了多少,竟就醉了,要收回手,却被他钳着,怎么也抽不出来;再看他,素日沉稳的脸上这会仿佛得着什么趣儿一般,纵着她挣,总不放她。
她渐渐涨红了脸,只觉那目光里执拗地有什么,又有些灼烫,她不敢去迎。
便听他又问了一句:“你想报仇么?”
他依旧攥着她手臂。应怜正挣着,忽听这句,猛地一滞,方才那渐热的血也凉了下来。
她一瞬懂了他意思——说真话,否则便不放手。
应怜渐渐静了下来,晓得他目光就在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他也不急。半醉里生出一念:若她说不想,他便……
便如何?
与她一道,江宁、代州、甚或扬州,哪处皆可,遂了她心意,一年、十年、一辈子,只要她肯。
“……想。”
酒意褪去,他月下灯畔,定定瞧她。
应怜又说了一遍:“想。我想报仇。”
宗契灼灼的目光似要穿透她,半晌点头,手掌松开,如禁锢自落。她抬头,正对上他,目光撞在一处,见他如寒星疏朗,比月还明,直照出肝胆清光。
她忽想起方才看那书中,说起一事,道渔人于秦淮河中,网得一宝镜,能照人五脏六腑,如穿冰雪。
莫不是宝镜未失,却在她身畔,化作他模样,探照她心底事。
“好。”他只道了一个字,应了她的诺。
应怜心不定,好歹将他拉到自己屋中,按坐下来,又瞧他并不十分醉,便不让他吃茶,只沏了一杯温温甜甜的蜜水来,又在他旁侧坐下,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今日遇着谁了?”
那蜜水甘甜滋味,散入唇舌,和酒一起,虽解了渴,却返上一丝苦。宗契喝一口便放下,道:“是赵芳庭。”
应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为谁,不由瞪大了眼。
宗契便将前后事与她简明道了一遍,不提赵芳庭怎样拿她来鼓动自己,却说起了吴官人遭逢厄事,如今自身难保。
应怜呆怔半晌,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便又想起应栖来,到如今竟不知他救下彩儿,究竟是对是错。
他却一眼瞧见那张半压在书下的帖儿,正见上头“宗契”二字,便取来,草草看了一遍,“这是什么?”
应怜答应一声,且压下愤懑的心事,道:“是晌午府署里公人送来的,教你明日酉时去吃酒。”
“自来只有请官差吃酒的,哪里有官差请人吃酒?”他皱眉将帖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末了道,“罢,明日我去一趟,你在家落好门栓,我不回来,你莫要开门。”
她点头。
只是想问他院中那一声“好”是何意,隐隐觉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与自己有关,却又无从问起;且自己心思也未全部摸清,这事还是缓缓再提。
他便起身回屋。应怜送到门口,与他一道,望见对面檐下挂着那盏红鲤灯,澄黄明耀,照得一团光亮,迎他归去。
想起他曾扬州辞别,如今却到底仍在一处,应怜心生感慨,道了一句:“当日你那一盏灯却没拿走,好在我一并带来了。”
宗契望着她,身形罩下半缘温暖的昏暗,落在她身上,眸子里澄明一片,尽数化作向她的柔和,道:“以后不会了。你给了,我便收着。”
他微微一笑,向灯火而去,到得对面屋檐下,果真仔细卸下红鲤灯,提入屋内。那光火幢幢,在幽深的夜里随他而走,渐生了无言的温柔。
第60章
利字蒙眼心不见
翌日晚,府署后院小花厅摆宴。
忙活这晚酒肴的役使仆从不少,捧馔进果,围着小花厅蜂儿蝶儿似的乱转。
皂隶里武大用是个老油滑,今夜也被从被窝里拉出来,叫在厅后等候。他便溜了一碟子咸盐瓜子,瘫在不打眼的班房里闲嗑。
一会儿,他教的一徒弟过来,唤作李五的,才新来了半年,对他正是恭敬客气的时候,进屋便笑道:“师父却原来在此偷闲。一会子那和尚要来,官人叫咱预备着呢。”
武大用含糊“嗯”了一声,没动。
那瓜子壳正吐在他脚下,李五差点被楔了一脚,往后一退,又道:“师父您上上心,今儿去他家拿人,可是我为您求了半天求来的巴结机会。这事儿若办好了,不比您在府署混吃等死二十年强!”
他一腔钻营上进的热血,却只又得了武大用一声“嗯”,嘴皮掀了瓜子皮,吐在脚底一模一样的位置,其余动也不带动的。
李五便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懊恼自己怎么当初就认错了师父,把个烂木头疙瘩认成了狗头金,恼起来也不劝了,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