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95)
李三正因兄弟不明不白地死了,无缘由怨怼武大用,今夜任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入城。
武大用把嗓子喊哑了,也没喊开城门;回头再看阿虫,烧得已不省人事。他兄弟道:“要不、要不咱回去吧,再不走,他们要放箭了!”
武大用心里深恨,掉头回转,每走一步,心都绞着,恨不得城楼上那等人一头栽下去摔死才好。
行到半道岔路口,他将兄弟赶下去,驾起车,吆了一声,往黑洞洞的前路上去。
“你去哪儿?”兄弟急了。
牛车已决绝向前去了,被半遮住的车前传来武大用决绝的回答:“找大夫!”
此夜为宗契督营。
连营军帐匍匐大地,灰黑的山丘一般,与火光遥映下的土地融为一体,绵延望不到头。单调、萧瑟,却震慑人心。
他从营间小路上逡巡而过,时常有一支支巡营的小队执兵刃来来去去,报说俱都如常。
后半夜,本到了换岗时分,西面的一支巡军却有了动静。
一什长来报,说捉到了一人,深夜闯入营来,喊着有破城的计策。
“是什么人?”宗契引起了注意。
“他自称是城里的公差,还抱了个病了的小儿,说要找大夫。”什长道。
为防时疫,连大人带孩儿,都被押在了营帐外头。宗契当下过去探看,拨开拒马的鹿角和桩子,几个看押的兵士之中,一眼见了个中年人,正怀抱小儿,激动地嚷嚷些什么。
宗契皱眉,向跟随的什长吩咐,“找个大夫来。”
什长领命而去。那头的汉子越过兵士,目光望来,怔了一怔,紧跟着像得了根救命的稻草,大叫:“是宗契师父么!小人救过你一回!宗契师父!”
他奋力甩脱兵士,紧走进步,噗通跪在宗契跟前,毫不犹豫。
“师父可还记得那一块姜!当初您中了蒙药,正是小人为您指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路!”他目眦通红,喉嗓干裂,沙哑地哀求,“小人不敢挟恩求报,您救救我儿!我、我晓得怎样破城!”
谁说蚍蜉不能撼树,蝼蚁不能溃堤?
他下跪为真心实意,可也许不会知道,正是这一跪,跪倒了城防百里、跪散了国运百年。
从此改天换地,一条盘曲的潜龙,真正有了腾云的底气。
病中的孩儿已被安置下,找来了大夫照看。武大用被带进军帐,宗契着人连夜报禀了单铮等人。
中军帐内又亮起了通明的灯火,帷幕上人影幢幢,走动站坐。
翌日,令下三军:饱餐战饭,入夜后,一路军士向城西龙关门袭扰,多带财物诱敌;却又有一支攻城的奇兵,各自带锤、凿、铲等器具,掩人耳目,绕行至城西二里,搭壕桥过护城河,向当中一带看似坚实的城墙猛攻。
外人不知根底,唯独武大用这样知内情的差人才清楚:前几年府里报上去说要加固城防。度支拨了款来,却几乎被挪用殆尽,余下一点钱款,偷工减料,将几处缺损陈旧的老墙重,不过糊了薄薄一层,连夯土也不是,根本算样子货。
武大用便指出了其中一处最为松散的薄弱点。
但这仍可能是陷阱。谁也不能确保,此人是否是守军派来混淆视听的诱饵。
率这一支奇兵偷袭的宗契也不知道。
他早已交了封信与单铮,嘱托他道:“我若哪日死了,烦劳你告与柳娘子,将这信送去河东路代州,向五台山佛光寺见我师父慧理方丈。”
“既是与柳娘子的,你给她便是了,何
必多此一举托我管着?“单铮道。
宗契想到应怜,不由便笑了,“教她晓得,又该说我晦气了。”
单铮便收了信,私下里收藏着,再没告知过第三人。
那信也还安安稳稳地落在他箱柜里。这一回,单铮私留下他,叮嘱了他一番谨慎行事,又想说些别的什么,末了忍住了,只是拍了拍肩,“……活着回来。”
“是。”宗契应得利索。
单铮脾性刚直,对下却宽厚,总不忍见同来的兄弟们有去无回,每每对阵,恨不得自己充作先锋,一马当先挡在所有人前头。但他既为头领,便只能压下焦躁,面不改色地坐镇中军,指挥部下,甚至眼睁睁瞧着他们去送死。
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煎熬。宗契心知肚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要在乞活或仇恨下蹚开一条路,必然脚下要踩着同胞的尸骨与鲜血,只能向前、再向前,一步不能退。
果如武大用所透露,这一夜的奇袭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样子墙距离城西的龙关门不远,此门颇部署了不少兵力看守,若从正门攻,损兵折将,且几乎攻打不下。
守城的兵士也都如此看法,故今夜抵抗城外一支来袭的叛军,虽刀兵喊杀声震地连天,烟尘搅动黑夜里一处处火油光亮,通红的夜色里弥漫着厮杀的鲜血气息,但无一人当真觉得,城门会被攻破。
守兵不过将附近的兵力聚集,如群蚁附积,自城楼上射下密如雨点的箭矢,嚣声撼动天地,压得城中百姓惶恐畏惧,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半步。
这头杀得兴起,自然几乎无人察觉兵力薄弱了的样子墙处,正有密密麻麻的凿锤之声。架在护城河上的壕桥厚长,攻城的兵士不带一点火光,身穿黑衣,完全融入了夜中,斧凿之声,也俱被二里外的喊杀刀兵声所掩盖。
一下、两下、十下、百下……
千万凿锤声下,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终于缺开了一口。
没有欢腾、没有叫喊,黑衣的兵士如凶猛的潮水,霎时从这道缺口涌进。伤口被撕扯得更大,一带城墙缺处,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