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97)
火势高燃,往上窜得邪乎,内里又弥漫一股独特焦臭。有经验的小校便明了,是泼了火油才致。
正忙乎着扑火,离得近的,便闻听遥遥的顶头上,灼臭焦热的火中,隐约有似人非人的惨嚎,使人不忍闻听。
那是在楼上,被困在火中的人。
谁也不敢向上细观 ,望了也没用,只闷头扑火。更发动了周围人家,桶、盆、坛、罐,凡是能盛水的,都七手八脚地浇上去。
挥汗如雨间,有人一抹头,却见了个骑在马上、戴了帷帽的人,瞧身形曼妙,便知是个女子。
“你这一女娘在此做什么!”兵士喝道,就要赶了人走。
她身后却拦挡来几个从人,“此是鬼面将军的宅眷,不得无礼!”
那几名兵士一听,便不敢动作,退了回去,自顾自扑火去了。
“李娘子,咱们走吧?”从人问。
马上之人掀开了帷帽纱帘,在炙人的热浪下,抬头凝望望火楼上。
“那上头是什么人?”她并不离开,却问了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便有人道:“许是当值的潜火兵。”
第80章
对面不相识,却是故人心……
她摇了摇头,凤眸里烈烈的火长燃不灭,神情却隔岸观之,清冷疏离,“不像。”
的确不像。楼上的活人从未求告,寻人来救。
火势迅猛,高楼上哔哔啵啵燃过一阵,吞噬漆木栏杆,支架木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娘子,咱们快些走吧!”几个从人的面庞被炙烤得通红,都来焦心劝道,“这楼撑不住多久了!”
李定娘点点头,放下帘帷,轻纱扬动在如昼的夜色里,长驱策马而去。
火势犹如魔鬼,一旦得了时机,趁空便要反扑。众人楼下逐渐消减了火势,楼上却仍是熊熊一团,并又要蔓延向下来。
人心中俱都明白,不待楼头烧尽,折下焦炭也似的木梁来,这火是止不住的了。
便又闹闹哄哄地开始拆毗邻的屋舍,怕火趁风势,又猛扑回来。
所幸值此夜半,义军顺利入城,也像燎原的野火,已将街头巷尾都牢牢掌控。城中守兵原本空虚,向来不过二三千人,一旦破城,大多惜着一条命,也都撂刀兵投降了。这处才能安心扑火。
望火楼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负责的小校见状,急匆匆地令各兵士后撤,以免被垮塌的木柱伤着。
却在此时,兵荒马乱之中,也不知哪里钻来一团小小的影子,灰不溜秋,人皆忙乱着扑火避火,浑无察觉;待撕心裂肺的孩童声啼炸响在焦木火炭之中,不知谁才叫了一声:
“有个孩儿!”
望火楼下无论门洞或是木梯,皆一片焦黑,火云压覆,随时可能带着粗大的梁柱倾倒,二层外展的宽檐被火舌舔吻,已摇摇欲坠,只一二斗枋支撑。一个浑身脏乱的孩子,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到楼下,却愣愣止在火势隐隐的木梯前。
“快救人——”有人喊。
仿佛个濒死之人痛苦呻。吟,木梯、木梁、木架俱爆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声。只在顷刻之间,不知哪一根木柱断裂,咔嚓一声,猛地垮塌下来。
那孩子不知是惊恐太过或怎么,竟木木地望着屋梁倾圮,僵在了楼下。
众人怔愣不及救,眼睁睁瞧着便要命丧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马蹄长嘶,山塔疾风而过般,掠下一人,魁梧的阴影火光里瞬现,抄至望火楼下,伸长臂将那僵立的孩子一捞,才拎在手中,上头木梁终于承压不住,轰然倒塌!
那人反手格刀一档,以精铁生生抗住老树粗细的焦木,胸腔里爆出一声吼,震醒了发愣的旁人,一刹那叫喊的叫喊、动作的动作,炸呼呼骚乱起来。
刀刃震入焦黑木梁之中,生生没进尺余。
有人认了出来,惊叫:“是高僧宗契!”
宗契咬牙抗住那木柱一瞬,争得刹那功夫,把孩子抢了出来。
“后退!”他弃刀兵,抽身而出,喊声震动,“楼要塌了!”
话音刚落,一处飞檐闻风而坠,轰地一声,几乎盖过了楼下骚动。
几丈高的望火楼,不过片刻,如小儿手里的玩意儿,拉拉杂杂分裂开来,倾颓到底。
宗契怀里的那孩子哭闹起来,“娘——”
那是个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衣上、脸上全是灰黑,只一双清泠泠的眼皂白灵秀,此时圆睁着,里头尽是对火的恐惧。
她扭来扭去不安分。宗契无法,抬来一只手沉沉地要拍拍她头顶,却才觉手掌心里尽是鲜血,伤口从掌根裂到虎口。
原是方才挡那木柱一下,竟将虎口全震裂了。
好在府署尽被攻下,该杀的杀、该降的降,余下事早部署安定,这才予了他喘息之机,草草处理了掌心伤口,不及思量,翻身上马,将哭闹不休的孩子带上,一路向才入城的后营而去。
所谓后营,实则是早已搭出的一片天棚。伤兵尽被安置在此处,有大夫来回照看着,比被丢在街巷黑窟窿似的角落里发霉发臭好。
伤兵太多,随军的大夫人手极不足。好在赵芳庭事先早已预料到,连夜“请”了城中大小数家药铺子的大夫、伙计,同着一筐筐药材,源源不断地送来,解了许多燃眉之急。
饶是如此,许多轻伤的义军、兵士的女眷也在此间穿梭奔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应怜此时也换了身行装,不再锦绣绫罗穿戴,却着寻常粗布衣衫,头上扎着青布头巾、腰间系着宽大的兜袋,未着脂粉,正提了两个铜茶瓯,向并排躺倒呻。吟的士兵挨个喂水,又时时从兜袋里摸出手巾来,擦汗擦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