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98)
她自己额上密密的细汗却来不及擦拭,只用衣袖一扫,便又忙活着倒茶水去了。
说来奇怪,往常在家时,轻易不动步履、鞋袜不染尘土,闲花照水,也时常养出个头疼脑热来;如今在这战场后方,彻夜不眠不休,耳边听着大小轻重的呻吟哀嚎,眼里见的缺残身躯的伤兵,衣上处处也沾了不知多少血污,她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热汗直淌,却丝毫不觉苦累,一手一只茶瓯,煮茶、喂水、煮茶、喂水……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相较起来,折柳就难受得多了。她也粗朴的一身行头,才将止血的伤药为一个伤兵敷了,起身时扶着腰,脸色扭曲,“噢,秾李、秾李来扶一扶我……”
一旁的秾李忙放下沸水里捡出的热手巾,过来搀扶。
应怜正从此过,便也倒了一晚粗茶递去,见折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要,便又旋身去给下一个伤兵喂水了。
折柳怏怏地揉着腰,瞧着她来来回回毫不停歇的身影,不甚艳羡:“还是年纪小好哇,这一宿折腾下来,你瞧瞧她,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说得好像您多老似的。”秾李道。
“可不是老么。”折柳叹气,“寻常在我这个年岁,也有做祖母了的。”
“寻常在您这个年岁,也有才二嫁夫婿的。”秾李笑意一闪而过,却终归于淡然,一同望向应怜,眼底不无歆羡,“您终究是落过胎,又总喝那伤根本的药……身子骨才遗下毛病。”
折柳摆摆手,自己倒看得很开,“猴年马月的事,提它作甚。”
歇了一晌,又接着各做各事。
接连不断地有伤兵被抬进来,很快便搁置不下。即便天棚一扩再扩,也跟不上兵士伤损的速度。应怜忙无空暇,又瞧着那些临时铺就的草榻上,前脚重伤的人才死,被抬出去不过片刻,后脚又一人被安置上来,一样的流血、一样的呻。吟,甚至连血也是一样的刺目鲜红。
她再生龙活虎,也有累的那一刻,见多了此状,更多的是心里的那一片疲惫。
轻伤的兵士毫无顾忌地喝一大碗茶水,撑着伤痛唾沫横飞,描述今夜一场奇袭的功绩,“……趁夜突破缺口,守兵自然来抵挡,只是没咱们凶猛,我一人斩下了三个……”
说到兴致处,他满眼绽光,里头透着野兽一样的凶残渴望,执着地举着手,比出三根手指。
应怜晓得,那是对战功丰厚奖赏的渴望。
这一场仗下
来,他也许会被伍长、什长赏识;若他们死了,他便有机会成为伍长、什长,被位更高的人看在眼中;再不济,每一只斩下的右耳,也会给予他实打实的钱财报酬,让他从此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低贱流民。
——那些死在他兵刃下的人也是作如此想,只不过没他有能耐、或没他好运。
她头一次接触战争——据此人道,这是一场我方大捷的胜仗——战争残酷揭下的面纱一角,便已如此血腥而真实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又想到了宗契,不知他怎么样了。
有伤兵瞧见过他,说他很好,策马时率部众冲锋陷阵,既无畏又果决;下了马,一手刀法出神入化,闯入敌军之中,如千军横扫。
听到这些,应怜松了一口气,可听着那些兵士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谈论他如何如何英姿,她却怎么也升不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纵不是个僧人,也总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古来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不是史书里那些千人屠、万人屠的英雄。他曾暮鼓与晨钟,闻听佛谛,两袖是松林修竹的清风,物我随心,超然凡俗。
如今入得红尘网里、生死局中,为她私心,造下累累杀业,他今后该如何向佛?又会不会觉得可憎、可悲?
忙忙碌碌,她逐渐心不在焉,为他们倒茶、擦拭。他们有的喝了她茶,继续振奋地攀比自己立下的军功;有的喝过茶,一二刻后,沉默地被抬出去,英灵上路、魂魄渺渺。
不知什么时候,又抬来一人。应怜打起精神,换了条干净的手巾,为那人先擦了头脸的血;又从兜袋里掏出剪子,按大夫的嘱咐,将伤处的衣裳剪开。
那人按住了她握剪刀的手,冰凉凉的。
她怔了怔,从那张微微柔和的面庞眉眼里,才瞧清,这是个女子,细看已是残剩风韵之年,手上肌肤除了划痕遍布,保养得却细腻,显见往日里生活优渥。
伤在腰腹,似是中了刀剑,皮肉下甚至可见内脏肚肠。一时未死,却也只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应怜见多了伤口,便晓得这伤治不了,不知她是谁,心中却起了一丝怜悯与悲哀。
那妇人微睁着眼,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嘴唇掀动。
应怜有些无措,觉得她有话说,便俯下身耳畔贴进她唇边,在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里,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萍儿……送去宗氏旧园。萍儿丢了,我对不住……主母!求你找……寻她……”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应怜听了个大半,有些着急,问:“萍儿?是您儿女吗?”
她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茶水已喂不进,不过沾湿了一点喉唇。妇人缓了缓,再度开口:“我是乳娘。萍儿是……袁知府之女。”
她说一句,歇一会。好半晌,应怜才弄清了她意思。
原是义军破城,知府的夫人将小女儿托付给乳娘,改换平常装束,偷出府宅,切切叮嘱逃去娘家,待事定后再归。
好巧不巧,她说得清楚,那是“义兴县宗氏旧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