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99)
应怜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日宗契说的园子,兴许就是那一户?
鲜血汩出伤口,像她流逝的生命。她几句说罢,已一动不动。应怜担心她就此死了,伸手去探她鼻息,忽却又被她捉住,陡得睁开眼,眸中绽放出夕阳返照似的最后一点光彩。
她吓了一跳,却见那妇人满眼生命尽头的哀求,喉中猛然发紧,说出句不像样的话来:“老皂荚下,匣子、随主母葬……不合葬、不合葬!”
她捉着应怜的手铁箍般钳紧,应怜绝想不出,一个将死之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骨头被钳得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掰开那只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再瞧那妇人,已经圆睁着双目,死去了。
手还疼着。应怜默默为她闭了眼目,坐了一会。
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谁活着、谁死了,没那么快被人发觉。所有活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救治、哀嚎,或吹嘘。
宗契找到应怜时,她正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脏污不堪的草铺上发呆。
大半宿过去,她双眼熬得微红,有些楚楚的雨后梨花的姿态,粗布衣衫上却沾满了红褐的血渍。她坐下时,腰上那大兜袋便平搁在膝头,里头鼓鼓囊囊的,露出一条擦拭得血污斑点的手巾一角。
闻听有人来,她蓦地回神,几乎是惊跳起来,一股脑将也不知说过几遍的话又倒了出来:“她已没气息了,带走吧。”
说着,目光转过来,一愣,浑身细细地颤了一下。
“你还好么?”他将手里那孩子放开,有些担心。
“哦,还好……无碍的。”她像个提丝线的傀儡一般言不由衷挤出几句,这才终于仿佛全活了过来,上下一丝不漏地打量了他好几遍,最后目光落在尚滴血的手掌上,急急过来翻看伤口,“你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一夜忙忙乱乱,她鬓边几缕碎发散碎下来,黏在沾满汗水的脸庞上。宗契手心里忽觉不出疼痛,却有一股麻痒,动了动手指,尤其在她低头小心翼翼为他手掌擦拭血渍时,很想伸手去为她拂一拂。
她不像雨后的梨花。
梨花雨后自清艳,清艳到了绝处便只能凋零。她是雨后的新笋、是抽条的嫩柳,沾衣欲湿处,能迸发勃勃的生机,滴翠流朱的一点,便惊叹到了人眼底,也爱到了人心底。
他忍住了没动弹,只是眼中噙着微微的笑,任她摆弄。
应怜又要来干净的热水和手巾,并一些伤药,揪着心替他处理了,叮嘱务要好好调养,若是伤到了筋骨,可不是玩笑的。
她又想问还有无别的伤,见他已除了甲胄,立在她面前,除了衣袍襟角有些血污,仍仿佛一向那个风朗洒落的宗契,多余的话便又都说不出口了。
正要问他怎么来了,忽草铺旁爆发出哭声,却是那女娃儿扑在死人跟前,惶恐地哭喊,摇着还未僵硬的手臂,泪珠子往下落,“乳娘、乳娘!你起来呀——”
二人皆是一惊。
第81章
鸾凤归在旧枝梢
应怜心念电转,向那哭泣的孩儿问:“……萍儿?你可是萍儿?”
萍儿抽抽搭搭,泪水与小脸上灰黑混成一道一道,“是我。”
应怜便明了了。
她将宗契拉到一边,叙了一遍前情,尤其道了那“宗氏旧园”几字,便见宗契望着萍儿的目光一时有些发怔。
她轻轻地搭在萍儿肩上,将她慢慢带了过来,心下怜悯,拿了条新手巾,细细为她擦净了头脸、双手。
萍儿生得白嫩秀气,有些怯生生的,任她擦拭。
“你爹娘姓字是什么?家住何处?”擦净了,她又为她重新束了红丝缯,扎好了三丫髻,一番询问。
六岁的孩子,说懵懂也懵懂,说开悟也开悟。闻听她问,萍儿又大哭起来:“我爹是江宁袁知府,我娘是主母宗氏。我娘说去西北望火楼,可那里起火了……”
宗契低声将望火楼起火一事告与了应怜。
那便是都没活路了。
她拉着萍儿的手紧了紧,“你可还有别的亲人?义兴县的宗氏旧园,那是你家么?”
萍儿却哭着摇头说不晓得。
那妇人已死了,临终前嘱托的事,自己总要替她办一办的好。应怜想。
只是宗契却不作此想。他皱着眉,在杂杂沓沓火把的摇曳光亮下,脸廓被勾勒得像出鞘的锋刃,消减了平日里柔和,平添几分凌厉,“江宁初克,敌兵四散,义兴县附近也不知安不安生。你一个女娘,更不好带个孩儿去那样的地方。不如我去,问明了事由,待那处安定后,再送萍儿不迟。”
天棚无门无窗,任夜风游来荡去,饶是如此,冲不散漫天的血气。他离近时,应怜便闻见他衣襟袍角沾染的血腥气,混着浸透的汗水,再也不见半缕梅或兰的衣香。
这即是凡尘罗网里,名、利、仇、欲的气息。
宗契总愿在她身前,一肩担下这些脏的乱的,蹚开了一条平直的路,再让她走。
只是她与他并肩,岂会不染一点血污?
“我与你同去。”她道。
宗契向来不擅与她争,见她眸中执拗决心,即将出口的拦阻又咽了回去,只道:“那好,过后你先歇一觉,待醒了,咱们再去。”
黎明前,应怜搂着萍儿,权且在客店里歇宿了一二时辰。
客店里人手早已尽换了知根知底的义军,再没甚好担心的。
她劳累了大半宿,此时早已困乏,任日上三竿,睡得几乎人事不省。直待睡梦深处察觉一阵动静,费力地睁眼,才发觉是萍儿梦中惊哭,手脚乱挥。